房间里并没有多少华美的装饰，显得极为空荡，只有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上面绣着盛开的牡丹，落脚的时候悄无声息。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固定在墙上的细长铁链已经断为两截，另一截还在琉槿的脚踝上挂着。
他静静地站在床边，垂首看着绣被中的昏迷不醒的女子，脸色苍白，嘴唇却是乌青。她瘦得可怕，眼眶深陷，颧骨凸起，整张脸只剩下薄薄的皮覆盖在骨骼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唯有压在下眼睑上的睫毛又密又长，像是展开的扇子，让人误以为睫毛下会有一双少女的灵动的眼眸。而那双灵动的眼睛早就不复存在。
此刻，她气息奄奄，躺在床上仿佛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英武威严的男子原本是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这个时候却带着一种惶惶不可终日般的恐惧，眉间皱纹深如刀刻，手掌紧握成拳。他深深地凝视着琉槿死灰般的脸，那张早就刻骨铭心的脸，这个时候看起来却很陌生。这些天为朝圣之日的到来忙得焦头烂额，竟然都忘了应该来秋风塘看看。
郁青诊断完毕，收了金针，将那细细的手腕小心放回被子中，从床边站了起来。青衣的男子俊秀如竹，浑身散发出儒雅之气，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而这个时候他看向天枢，清俊的脸上满是忧虑，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夫人已经安定下来，暂时没什么大碍了。”
可天枢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整颗心提到嗓子眼前。
“不过，夫人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只剩下一口气吊着，时日无多。今天又落水受了寒，现在看来，恐怕活不过这个月十五。”
“什么？”天枢脸色一僵，难以置信，深渊般的眼瞳死死地盯着温文尔雅的青衣男子，浑身散发出逼人的杀意。他紧握的拳头晃了晃，仿佛只要他接下来再说错半个字，他便会一拳打掉他的脑袋。
郁青还没有蠢到往枪口上撞，淡淡道：“还是出去说吧，让夫人好生休息。”
天枢的拳头松了松，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寂静如死的琉槿，和郁青走了出去。
已近黄昏，天边聚集着晦暗的阴云，夕阳西下的地方只留下几抹暗红色的残霞。秋枫塘满塘枯荷，那枫树也被浓墨重彩地涂上了阴影，失去了如火般亮丽的色彩，满目萧然。
天枢和郁青沿着塘边的木道前行。
凉风吹在脸上，竟然生出了刀割一般的疼痛。
“夫人的病……在下真的无能为力。”
“若你都不能救她，那天下还有谁能救得了她？”
“虽然在下不能让夫人完全痊愈，但竭尽在下所能为夫人续命，夫人还能多活些时日。但是，依夫人的情况，死了比活着更好。”
“她不能死，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花费什么代价，她都要活着！”
这是当年郁青第一次替琉槿诊断的时候曾与他说过的话，而时光逝如流水，一晃眨眼而过，到现在连他都束手无策了吗？
“之前，琉槿病入膏肓，生死一线，我不惜一切代价，寻遍天下名医。可所有妙手回春的医者，对于罹患绝症的琉槿都无能为力。我希望她能活着，哪怕是用我的命来换。”天枢回忆起往事，顿了顿，看了一眼郁青，继续道:“就当我心灰意冷之际，你却突然出现，说能医治琉槿。那个时候你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却精通在别人看来不过是莽撞行事的毛头小子，大言不惭。眼看着她撒手人寰，我姑且让你一试，可没想到的是，你这一试，竟让到了鬼门关的琉槿奇迹般的有了好转。”
听着天枢的话，郁青的脸上有了几分复杂，道:“我救不了夫人，夫人的病是无人能治的绝症，我并没有根治的方法，除非神明在世为她改命。”
“我不相信！之前你能救她，现在你依旧能救，哪怕是再让她多活！”
天枢期待着郁青能给予肯定的答复，可两个对视良久，年轻的医者却是摇了摇头。
“，是夫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极限。”
天枢浑身一震，心如刀绞，问道:“难道她真的非死不可吗？”
“是。”郁青再一次给他的心致命一击。
“为什么？”
“这大概是命吧，夫人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强行挽留也是徒劳。”
他的语气徒然一厉:“我才不相信什么命不命的，如果真的是命，那她之前就应该离我而去，可依旧活到了现在不是吗？就算是命，又能耐我何？打破就行了！”
郁青倾其所能将琉槿的生命拼命拉长，将她强行再在人间留了，可她终究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她的身体衰弱到无法想象的地步，那包裹在华丽锦绣中的女子形销骨立，连魂魄都只剩下了细细一缕。连她自己都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可紧紧拉着她的男人，还如同多年前一样，死死地纠缠着她的手，不愿放开，永远。
哪怕活着只是在痛苦中备受煎熬。
是她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时间，当初拯救他的人亲口定下了她的死期，这个月的十五，万人朝圣的神启之日，却是她的死亡之日。
而距离十五，只有短短的七天。
“我无论你用什么方法，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让她活下去，她一定要活着！”天枢再开口，语气决绝，竟和当年的话如出一辙。
郁青震惊地看着他，英武伟岸的男人只剩下了满脸的疲惫，这来琉槿活得痛苦不堪，天枢也饱受折磨，这生不如死地活着，对于她，对于他，究竟有什么意义？连他都不禁想死亡对于谁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吧，对于医者应该是不顾一切救人性命，可有些事非人力所及。而他的心里该是存着怎样坚定不移的信念，到现在都还坚持着初衷不改变，是爱吗？是什么能做到这一步？
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不觉走到了古老的枫树下，郁青停下脚步，听着风将满树枫叶吹得簌簌的声音，仿佛是起落的潮声。一片形状美好的叶子颤悠悠地落下，他伸手去接，轻飘飘的叶子却错过了他的手，只在指尖留下了一抹淡淡的凉意，悄然落地。他的心里又微微有些明了，天枢的心里是否同自己一样，只是为了挽留那一份曾经的美好，哪怕它原本就应该消亡。
他将手指捏在掌心，抬头望着天边的最后一缕光亮，黑夜将临。
“要救夫人，还有最后一个方法。”他吸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方法？”天枢的眼睛有光芒闪现，死死地顶着郁青的脸。
他的嘴唇缓缓开阖，一呼一吸仿佛都用着全身的力量，只说了四个字。
天枢的瞳孔猛然收缩如针尖，心跳像雷鸣一样浩大，惊天动地。
“在下言尽于此，而是否要救夫人，决定权在城主大人的手中。只是生永远比死更艰难，三思而行。”
等与郁青分别再回到婉约阁中，阁中已经灯火千盏，明如白昼。几个丫鬟还在忙着把秋风塘周围的灯都点亮，沉沉的池水中灯火摇曳，仿佛是水中的星辰。
琉槿非常惧怕黑暗，又不喜欢夜明珠那样冰冷的光，婉约阁总是灯火长明，彻夜不灭。偌大的城主府中秋枫塘不过是小小的一隅，白天毫不起眼，在夜晚却是最明亮夺目的。
依旧是浓郁的檀香，混合着苦涩的药味，仿佛毒药一般麻痹着他的神经。郁青的话仿佛是毒蛇一般缠在了他的心头，既挣不开，又不想挣开，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始终下不了决心。
丫鬟见着他，连忙要跪下来行礼，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压低脚步声走了进去。
命悬一线的女子还在沉睡之中，暖色的烛火洒在她雪白的面容上，骨骼的轮廓都清晰地浮现出来，看起来触目惊心，又惹人怜惜。他走过去坐在床边，用手指碰了碰她凹陷的脸颊，心里抽痛起来。
记忆中的女子是极美，有一张桃花般艳丽的面容，明亮的双眸仿佛是秋水长天。而眼前人的样子早就和记忆千差万别，身体里恶魔贪婪地汲取着她的生命，连同那些曾经的美丽也荡然无存。
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了阴影，呼吸若有似无。
可她却无意识地张了张苍白开裂的嘴唇，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纤细的眉已经拧了起来，挣扎着要从噩梦中醒来。
“什么？”他听不清楚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连忙把耳朵贴近她的唇边，那缓缓开阖的嘴唇冰冷如霜，却发出了世界上最火热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仿佛那是她唯一的解救之药。
“寻弋……寻弋……”
那是——他曾经的名字。
“你居然还记得！”
连自己都已经忘记的名字，眼前的女子却还心心念念地记着，那个已经有十几年未曾被提及的名字。而现在他有更令人羡慕高高在上的名字，天枢，神月教的北斗大祭司，掌握着无上的权与利，整个白月城都是他的囊中之物。可倾其所有，竟然连自己心爱的女子也救不活。
他和琉槿的相遇应该是命中注定。
能进神月教揽月阁的人千里挑一，非常稀少，可从成千上万个孩子中他和她都被选中，神明的光笼罩在他们的身上，然后在那一刻恰然相逢。
从年少时便开始并肩而行，懵懵懂懂的少年少女在那个手可摘星辰的高楼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参透顿悟，时光漫长而枯燥乏味，唯一值得欣赏的风景便是彼此。
那些年年月月的朝夕相处，相恋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