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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悄悄降临,小村庄的夜晚来得很早,太阳落山后家家户户只透出点摇曳不清的油灯光亮,没过多久,这点灯火也逐渐地熄灭了。
我算着时间,准备等到子时就离开。
子时未至,狗吠声突然响起,紧接着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我心里一惊,赶紧把烛火灭了。
是谁?难道是来找我的人?
我没有时间考虑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因为一阵急促粗暴的拍门声从前院传了进来。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迅速把准备好的行囊藏在案台下,只留下我平时用的药箱,接着走到前院打开门。
“格老子的,大晚上哪家的驴没栓好……”我咧着嘴嚷嚷道。
几个男人带着一阵剧烈的血腥味冲了进来,血的腥气立即充斥了我的鼻腔,我鼻子不由自主地皱起来。
被簇拥着的男人有一条手臂血肉模糊,腹部更是破了一个大口子,甚至能隐隐约约看见那里面白花花的肠子。他血流个不停,在他移动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蜿蜒的血迹。
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受了些伤,但都没有他伤得这么严重。
我腿一软,喊道:“我的亲娘哎——这是怎个回事啦?各位大爷,这大半夜的……”
一个提着石锤的男人揪着我的领子恶狠狠地看着我,吼道:“给老子治!治不活了老子让你跟他一块死!”
他手一甩,我像被马撞了一样一下被推出老远,在地上滚了两下。
我爬起来,看见门外马小花在偷偷地探头看我,我对她做了个鬼脸,让她赶紧回家。
我关上门,哈着腰把一群人请进屋子里,看见院子里刚栽成的木槿花被踩得稀巴烂,心里对这群蛮子武夫竖了根中指。
那受伤的男子呼吸得很困难,进气短出气长,面无人色嘴唇青紫,显然是流血过多,心血不供难以吊命的了。
我拨开那男子脸上被血打湿的碎发,瞧了瞧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的原因,他看上去脸上像傅了一层粉,眉头紧紧地锁着,鼻梁高挺,嘴唇很薄,虽然生了一副薄情相,但还算是个很清秀的男子。
我又往下看了看伤口,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创面很大,而且伤口参差不齐,伤处深陷甚至伤及内脏,不像是刀剑武器造成的,反而像是生生用内力轰出来的。能把内力使出这般威力,却也不是寻常人物能做到的。
我抬起头,偷偷瞄了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一眼,刺探道:“看他血流的情况,这伤已经几个时辰了吧?”
几个男人脸上闪过一阵愠色,我不敢再看他们,赶紧低下头摆弄男人的伤。
一男人说:“治你的病,别问多余的。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究竟能不能给治好?”
我道:“大爷,小的只是一个乡下郎中,您说这么重的伤,我要是有那医术能给治好了,那早上京城去给官家小姐奶奶们瞧病去了……”
几个男人都怒了,唰一下提起自己的武器,怒气汹汹地指着我。
我哭笑不得。
这世道,想活下去真不容易。
我赶紧道:“大爷们先别着急,保住这位爷的命还是有可能的,但这条手臂……”
带头的男人道:“管他手臂怎么着,你赶紧把他给我弄醒了,让老子问完话,完了你把他胳膊腿儿都卸来喂猪老子都不管。”
我不动声色地连连称是,低下头把受伤的男子身上不断溢血的伤口缝了起来,给他厚厚地敷上止血膏药,又喂了他一颗护住心肺的青莲金露丹。
在木盆里洗了洗手,水立马变成了猩红色的。
我转过身向几个男人做了揖,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接下来就看这位爷的了。”
男人哼一声,道:“你别耍花样。他要是死了,你也别想活。”
我连连赔笑,心道我都把青莲金露丹给他吃了,他就是要死,也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我默默地退了出去。院子里还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蹲在我的花坛里大声说话扯皮,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我毕竟也是曾经练过武的人,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谈话声。
一人道:“他就是‘影公子’?”
另一人道:“影公子出手如影杀人无痕,轻功了得,当年一手无影刀把东隅四圣打得出逃西域,此生再无脸踏入中原一步。咱们这回把他逮住了,可真是立了大功,咱们海沙派的名字用不着几天就在江湖上家喻户晓了!”
又一人问道:“咱们也折损了八个兄弟才把他抓着,要是什么也问不出来,那可……”
刚才那人说:“你懂什么,咱们杀了流月宫左护法,这是一箭双雕啊,不仅重创了流月宫,而且更重要的,你们都知道,流月宫血洗温山剑派,引得江湖上人人口诛笔伐,恨不得一举扫平流月宫,把流苏碎尸万段而后快。这个时候咱们海沙派对流月宫动刀,说明咱们海沙派义薄云天,记恨如仇,以后江湖上还有谁敢看不起我们海沙派?兄弟们,咱们海沙派,要出人头地了!”
几个人哄闹着叫道:“说得好啊!咱们海沙派要出人头地喽!”
我耳中嗡地一响,身体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
我听不见他们还说了什么,脑袋里只有“流月宫血洗温山剑派”这一句话在无限次地重复。
流月宫血洗温山剑派?
温山剑派,发生什么事了?
我师父,师娘,二愣子,三小虎,君四妹,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血洗……是什么意思?
我不顾暴露身份的危险,跌跌撞撞地冲上去,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
我扑到说话人的面前,抬起头看见他们惊讶的眼神。
他们有些警惕地看着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凶巴巴地问:“干什么?”
我知道我的样子一定很无措,我整了整衣裳,努力平静地道:“各位大侠,小的刚才不小心听见什么‘影公子’,什么‘流月宫’的,敢问各位大侠,小的这是在为谁办事?”
几个男人看了我许久,一人答:“我们不是流月宫的。”
我挤出一个笑,道:“那便好!流月宫是恶盈满贯的邪教,小的虽然只是一介乡下郎中,但也不是没有原则的。流月宫的恶事小的听说过,要是让小的伺候流月宫的人,小的就是死了也是绝对不干的!”
男人道:“你一个乡下郎中,还知道江湖上的事?”
我道:“小的是医病的,谁不生个病啊?就是皇帝老儿也得看病。来我这儿看病的人多了,时不时也有像大侠这样的武林中人,小的也就知道一点。”
男人朗声笑起来,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眼力见!好,好,我告诉你吧,里面那个快死了的人,就是流月宫的左护法!”
我假装诧异地“啊”了一声,男人果然露出一副自满的模样,继续道:“他号称武林第一暗刀影公子,哼,遇上了我们海沙派,也就是……嘿嘿!”
我道:“各位大侠武功高强英勇神武,他不过是空负虚名,也没什么了不起!”
男人表情更愉悦了些,他道:“流月宫恶事做尽,这就是报应!先是他,然后是右护法逍遥剑南陌,把流月宫的爪牙一个一个拔掉,最后就是流月宫宫主……流苏!”
他说到“流苏”二字时,其余几个人似乎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
我道:“但我听说流月宫近来消声匿息,在江湖上许久都没有听说过他们的行踪了,还有人说流月宫宫主流苏到西域去了。这影公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呢?”
那男人道:“这你的消息就不够灵通了吧!你还不知道,流苏哪里是去什么西域了,他偷偷地练成了闭月心经,两天前率领左右护法和座前四使攻上温山,把温山剑派屠了门!江湖上都传开了,流月宫的人从温山上下来就经过了这里。这不,这几天江湖上的朋友都在往这边儿走呢,我们海沙派运气好,还真就撞上了!”
他见我没说话,又接着说:“我告诉你兄弟,流月宫真真是可恶至极!你没看见,那场面太惨了,那血啊,把沿着温山的石阶往下流,流了好几百阶!武当山长髯道人接到消息后马上赶去救人,但是只短短半天,温山剑派已经一人不留,全被杀光了!温山剑派掌门温殊山尸首分家,小千金还在襁褓里就断了气,就连食膳房的小姑娘都没有放过……哎——兄弟,你怎么了?”
我腿一软,跌在地上。
胸腔里激荡着冰冷的绝望和无法抑制的愤怒。
手指抓着地上的沙石,抓得手指蹭破流血,却不感觉疼。
流月宫攻上温山,把温山剑派灭门了。
流月宫杀了我的师父,我的师娘,杀了我三个师弟师妹,还有那么多同门弟子!他们有什么错?
我的师父,他义薄云天,主持公道,在武林上有很高的声誉,被人尊称为“义剑上人”,他是一个潜心于剑术,正气浩然的君子,他有什么错?
师父的小女儿静儿,她才一岁!
流月宫心狠手辣,竟把他们都杀了!
我感到一阵一阵的寒冷。四肢冰冷到没有知觉。
不,不可能。师父是武林数一数二的剑士,怎么可能毫无反抗之力?
但对方是那个让江湖闻风丧胆的流月宫,他们是出了名的卑鄙无耻之徒。他们定是暗算了我师父,用了卑鄙龌龊的手段,杀害了我的师父!
冷风袭来,我打了个激灵,发现全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兄弟,你怎么了?”那男人奇怪地看我,伸手把我拉扯了起来。
我难看地笑,道:“哎哟您看我,听见这么可怕的事,吓得腿都站不稳了,真是让各位大侠看笑话了。”
几个男人笑起来,我恍恍惚惚地告了辞,慌张地退了下去。
似乎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屋子里发出了响声,几个男人先是压低了声音逼问他些什么,没有答话,男人们越来越不耐烦,后来忍不住还是大声叫骂了起来。
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能听见他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痛哼。那些男人在想方设法地折磨他,逼他说话。这种折磨持续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在浇了第三桶冷水之后,还是不说话,那群男人大概是感觉累了,暂时放过了他。
那些男人疲倦地走出来,手上沾着血,他们对我说:“进去,别让他死了。”
我走进屋子,心里的愤怒越来越剧烈。
血腥气迎面扑来,我看了看倒在卧榻上的男子,心里诧异他居然还没死。被我草草缝上的伤口已经被扯开撕裂,露出来的皮肤上烫伤、烧伤、刀伤、瘀伤,什么样的伤都有,十根手指形状诡异,看样子都已经被折断了。
血浸透了床褥,床上湿哒哒的。
本想再多给他几拳,看样子也没必要了。
我压了压胸膛里的恶气,坐到他身边。
我说:“你叫?”
他冷冷地抬头,瞥了我一眼。
遭受了这么久的折磨,竟然还没有丧失意识,这男人不简单。
我说:“你是流月宫的?”
他还是不搭话。
我心里烦躁极了,这几天遇到的美人怎么一个比一个让人心烦?
我说:“我知道你们对温山剑派做的事情。我也知道你是居人之下听人之命。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温山剑派?温山剑派怎么得罪你们了?”
他看着我,好一会儿竟冷冷地笑了一下。
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我怒道:“你别用对付他们的那一套对付我,我是药师,我想让你活就能让你活,想让你死也绝对不会让他们起疑心。”
我掏出一个瓷瓶,说:“我有办法让你活下去,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还是笑,像是在嘲笑我的幼稚。
他终究没有说话。
我跟他大眼瞪小眼瞪了很久,瞪得我眼睛都酸了,但他好像很有耐性,一直盯着我看,嘴边还挂着淡淡的嘲讽。
最后我败下阵来,愤愤地把瓷瓶往他身上一扔,冲出房去。
我确实是恨他,他是屠杀我温山剑派的恶人之中的一个。但他只是受人之命,他不应该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死。
更何况,我早在十年前,火烧了慕容府之后就决定,不再杀人了。
我蹲在屋子外面看着桂花,微风吹过,花瓣儿随着风被吹到隔壁院子里去了。
几个男人吃饱喝足了之后又提着家伙进了屋子,我听见了窸窣的衣料声以及男人的笑声。
江湖险恶,为了达到目的,那些个肮脏的手段不罕见。
我心下同情起那个耐力极强的好看男子,于是站起身换了个更远些的位置蹲下来,捂上耳朵。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男人衣冠不整地冲出来,面色难看地大叫:“喂!臭郎中!人怎么死啦!”
我站起来小跑着进屋,看见卧榻上的男人衣不遮体,眼睛紧闭着,面色灰白。我不动声色地给他盖上被子,碰了碰他颈部的大动脉。
果然是三时断魂散起了作用。
我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各位爷,我、我、我回天无术,他已经……已经……各位爷饶命啊!”
我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磕得我脑子里晕晕乎乎的。
当首的男人气得脸色唰一下就紫了,拎起大刀就要往我身上招呼,我“哎哟”一声在地上滚了一圈,避开了大刀。
我哆哆嗦嗦地叫:“各位大爷,老爷,小的真的尽力了,刚才小的给他看的时候还是好转之象,不知怎的过了这一会儿工夫,就……就死了呢!小的真的是无能为力啊!”
那男人见我轻轻松松地躲开了他的刀,心下更气,提着刀就要再劈我一下,另一个男人拉了他一下,说:“得了老三,谁知道这臭娘*们这么不经操,这不能怪郎中。咱们收拾收拾赶紧走吧,晚了流月宫的人就要找来了。”
那拎大刀的男人听罢,哼了一声,收起了大刀,又愤愤地瞥了一眼,最后一摆手说了句:“走!”率着其他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屋子。
我低着头,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全都走远了,才慢慢爬起来。
深吸一口气,我哼哼:“这群土匪,就没一个打算给钱的么?”
折腾了我一整天,又是惊吓又是悲愤,温山剑派被屠门的消息至今还是让我难以接受,一开始的愤怒慢慢地变为悲切,像小虫在我血管里来回地钻,让我不痛却没有一刻不难受。
夜晚,我热了一瓶梅花酒,坐在院子里看着漫天的星光慢慢地斟酌。
在温山上那几年的事像走马灯一眼在眼前闪过。
师父的五弦琴弹得好,师娘煲得一手好汤,两个师弟总是为了争小师妹而打架,却不知道小师妹早就心有所属了。
我还想起了爹爹的事。
但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到现在为止,那些真正知道我的,那些曾经爱过我的,已经全都不在了。
我喝着酒看天空,星星的影子却越来越模糊。
夜风徐徐地吹着,我就这么抱着酒瓶,不知何时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竟然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沾了血的床褥被换掉,已经走了。
我呆愣愣地坐了一会,突然想起来我原本的计划是要跑路。
被别人发现我有《毒术手札》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如果海沙派的人回来找我要的尸体,我上哪里找一具被虐待而死的美男子的尸体给他们?
于是我跳下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接着跑进厨房把没吃完的小米白面和油盐酱醋收罗到一块,用一个篮子装着,送到隔壁刘姐家。又从开满花的树上折了最新鲜的桂花和枣花枝下来,拿到马小花家里。
马小花黑亮亮的大眼睛看着我,笑道:“暮哥哥,这回送太多啦!上回的桂花糕还没吃完呢!”
我摸摸她的头,说:“没事,留着以后吃。”
马阿姨从屋子里走出来,招呼我留下来一起吃饭。
我婉拒了几句,马小花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于是我答应留下来,马小花很高兴,欢呼了一声,捧着花儿进屋子里去找了个盆子,倒上水养了起来。
马阿姨很热情,马叔八卦地说着镇上发生的新闻,比如刘县令家的闺女跟一个浪子私奔跑了,比如村头老王家的小儿子考了五次终于中了举人,比如孙知府家公子居然从怀春楼买了一个头牌相公带回了家,差点没把知府大人活活气死。
一餐饭吃得很欢乐,马小花一直在咯咯地笑着。
临走前,马小花拽着我的衣服,睁着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
她说:“暮哥哥,你要去哪里?”
小孩子的直觉总是很准。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不会回来了。”
马小花看着我:“再也不回来见花花了吗?”
我说:“嗯。不见了。”
马小花点点头,吸了吸鼻子,说:“花花回去给花儿换水去了。”说完,就转身回屋子里了。
我回到家,坐在凳子上合眼睡了一夜。那床褥虽然已经清理干净了,但一旦想到那上面曾经被血浸湿的样子,我心里就抵触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