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师傅是在大山里认识的。
其实我不记得那山叫什么名，也不记得那是哪一天了。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黄昏，师傅抱着酒坛子坐在我修行用的树桩子上。那树快有百年了，被山下的人不知砍去做了啥，空留着着树桩在那长苔藓。那树桩可大了，我盘腿坐在上面，也空着大半地方。但师傅的屁股更大，坐在上面倒是嫌挤。
我对师傅说，哎哪来妖怪，快让一让，这是本姑娘打坐得地方，你可别坐坏了。
师傅嘿嘿一笑，挪到了地上坐着，说：你这小丫头片子，见了妖怪怎么也不怕？
笑话。我可是修了千年身的萝卜精，这片山头我最大，我会怕？
师傅拍拍我的头笑着说：口气真大。要喝酒不？这可是上好的高粱酒，分你一口？
我坐在树桩上，师傅坐下树桩下，我和师傅就这样喝起酒来。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师傅下凡以后第一次有人陪他喝酒。我们就讲自己过去的事情。我的事情可简单了，从前在土里修行，现在在树桩上修行，采日月精华，修道门法则，将来有一天或许就能飞升。
师傅的事情就复杂多了。
他说他本是天蓬元帅，掌管银河八万水军，出征时背后八杆大旗，旗后黑压压一片天兵，好不威风。
那你现在为什么变成这幅样子呢？
师傅愣了一下，抓着酒坛子咕咕咕的灌了好大一口。此时月华初上，他就指着那轮圆月对我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这世间凡俗只知道那是月亮，却不知道月上有一座广寒宫，宫里有一群嫦娥……就是仙子，长得天资绝艳不可方物。有一天，我巡视天河，在那银河渡口便遇见了一位。
你爱上了她吗？
哎呦，小丫头还知道什么叫爱？师傅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继续说道，是的，我爱上了她，从此这天河也不巡了，天兵也不练了，日日便在那渡口等她，只盼着能再见她一回，能再为她摆渡……哎，小丫头，你别睡啊，你睡了我这故事还咋讲。
大妖怪，我也想听故事，可我这头好晕，好沉。大妖怪，我这是要死了吗？
师傅，我这是要死了吗？
我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碧波。
我还活着？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这是哪儿？妖怪呢？哎呦我这腰上好疼。
知道疼，说明我还活着。活着，总归还是好的。只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看着像是水底，但呼吸全没问题。我用眼角的余光一瞥，发现四下里阴森森的，堆着些大小不一的灰白圆条石头。
灰白的圆条石头？
水底下哪来的灰白的圆条石头？再定睛一看，险些又吓晕过去，原来这四下里皆是累累白骨，而我就躺在一堆白骨之上。
天杀的喂，是谁造了这么多孽啊！
“不是我……”
一个声音嗫嚅道。
这一声可把我吓得不轻。难道才出龙潭，又入虎穴？我这三魂六魄都快烟消云散了。我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秃了顶的绿油油的脑袋正躲在骨头堆里阴沉沉的看着我。
“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你可别过来啊！你知道我师傅是谁吗？我师傅是天蓬元帅，掌管十万天兵，灭了你分分钟的事情你知道吗！”
“天蓬？”那个脑袋歪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半响后他又小心翼翼道：“八万。你记错了。”
哎呦没想到遇到个识数的，我以为这寻常妖怪没上过私塾连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呢……哎不对，“你认识我师傅？”
那个脑袋点了点头——呃，算是吧？——道：“块头很大。”
嗯，是挺大的，但你好歹再说点啥，评价完别人师傅的块头就做个安静的头颅很吓人的好不好？特别是你的周围全是头盖骨就一个绿脑袋更可怕了好吗？
那脑袋愣了一下，然后哗啦啦从骨堆里站了起来，原来他不是躲在骨堆里，他是脖子上就挂着九个骷髅头啊！
他就这样挂着骷髅串，带着哗啦啦的声响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说：“卷帘。你是？”
讲真的，我是没咋听过我师傅在天上的同僚啦，也不知道这个卷帘的底细，但他虽然看上去可怕还挂着一串骷髅项链，应该也不是个坏人，不然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事？
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些情况，比如……
“哎，敢问这位大哥，您吃荤啊还是食素？”
“啊？”他又愣了一下——话说大哥你为什么总是要愣一下，你的表情就只有愣一下这个选项吗？——说：“爱吃黄瓜。”
没人问你爱吃什么好吗！而且你不是爱吃黄瓜吧？你是只吃黄瓜吧？你已经吃得浑身都是黄瓜色了好吗？
卷帘愣了一下，随后奇迹般的露出了一个吃惊的表情说：“会这样吗？”
我的天，这货的智障程度已经突破天际了……
智障归智障，作为一个萝卜精而不是黄瓜精，我想我暂时是安全的。
当然这安全也只是暂时的，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美白改改口味。在他改口味之前，我得弄清楚一些事情。
我说：“绿脑袋，你说你爱吃黄瓜，可这里都是人骨，难道不是你吃的吗？”
他摇摇头说：“不是。”
多说两个字会死吗你？明明是个绿脑袋连倾诉欲都没有吗？要不是老娘现在不方便大耳瓜子抽你信不信？
我只得按下性子继续问道：“那这些白骨哪里来的？”
他说：“漂来的。”
“哪漂来的？”
“上游。”
“为啥漂来？”
“不知道。”
“那我呢？”
“也是。”
“也是漂来的？”
“是。”
“你就不能多说几句吗？”
“不能。”
“为什么？”
“害羞……”
天了噜，明明是个妖怪，居然说自己害羞，这简直颠覆了我对世界的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