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回酒店的路上，王采薇依旧对今日见闻无法释怀。
若说他是千年前的和尚鬼，可魑魅魍魉不都鬼气森森的吗？
而弥月却偏偏光风霁月得很，他谈吐风雅，淡泊宁静，举手投足间漫卷诗书气，却又似泠泠霜月遥不可及。她又不瞎，怎看不出他是无与伦比的存在？这样的人物，又何必假扮和尚来跟她开无聊的玩笑？
“怎么？你还在想那个和尚？”楚思涵见王采薇又跟丢了魂似的发呆，勾住她的肩膀温言开导道：“我都说那是幻觉了，你怎么就不信呢？”
“不能吧？幻觉会比我还有文化？”王采薇迟疑地道：“他说的三武一宗灭佛、柴窑、还有什么贯耳瓶，我听都没听过！”
“呃……”楚思涵一时语塞。
她阅历虽多，但文化水平不见得比王采薇高多少，这些东西她也是两眼一抹黑。但俗话说知识不够脑子凑，她眼珠一转，又道：“这些肯定都是凭空杜撰的呀！采薇啊，咱们做人要简单点，凡是咱们不知道的东西，就统统当它不存在！你只要琢磨怎么把角色演好就行，别的事都不需要你操心。”
“诶，楚老大，这史上还真的有三武一宗灭佛啊。”楚思涵好不容易快给王采薇洗脑成功了，吴桐又没眼力劲儿地跳出来拆她的台，他从副驾驶位置上转过身来，捧着个手机念念有词：“三武指的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
“你给我闭嘴！”楚思涵额上青筋一跳，情绪隐隐有爆发之势：“我管他三武一宗是谁！他们存不存在关我屁事？你少给我瞎添乱！”
她刚想借题发挥好好教教吴桐规矩，但瞥见王采薇的表情后，她立刻反应敏捷地咽下这口心头火，换了副温柔的语气劝道：“就算那和尚真的存在，说不定他只是你的脑残粉，想搞个噱头吸引你的注意呢？你可不能被这种愚蠢的小伎俩欺骗了啊。”
“我的脑残粉？”王采薇刚掏出手机准备搜索柴窑，听到这种可能后，露出一副若有所思之色：“如果是这样的话，好像还有几分说服力。”
“是吧？”楚思涵笑得眉眼弯弯，可总算把自家艺人给安抚好了：“要我说啊，就怪你魅力太大，粉丝们都变着法的接触你。你这两年拍戏刚红透，要再多过几年，什么稀奇古怪的粉丝你都能见识一遍，这些都是小花样，别太放在心上了啊。”
“嗯。”王采薇淡淡应了一声，趁着楚思涵掉头教训吴桐的功夫，默默地把弥月所说的都百度了一遍。
被历史掩盖的真相往往都是具有冲击性的。
比如佛教在史上曾一度昌盛到威胁皇权，百姓为免除赋税徭役出家为僧，僧侣自残明志蔚然成风，国局动荡，民生所苦，这才有了四次浩浩荡荡的灭佛运动。
再比如柴窑乃五大名窑之首，素有瓷皇之称，炼制之法已经失传近千年，市面上柴窑真品从未得见，故有片柴值千金的说法。
王采薇看完之后把传家宝从包里掏出来，如果这东西真是柴窑碎瓷，敢情她每天就戴着这么个巨型移动金库到处晃悠啊！一想到这儿，王采薇就后怕得心肝直颤。难怪弥月说以黄金为饰是委屈了它，它和金子简直有云泥之别。
但……弥月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能一眼认出这是失传千年的柴瓷呢？
王采薇将玉蟠龙捧在手中，百思不得其解。
引得王采薇猜测纷纷的弥月，此刻正在千年古刹悬空寺中闲庭信步。
月上柳梢，银色月辉从夜空落下，清净无尘地撒在金龙峡间，于山溪中投下一轮浑圆静谧的倒影。入夜后金龙峡万籁俱寂，没了白天的浮华喧嚣，倒似一夜间穿梭到了千年前，有了当初清净神圣的影子。
他缓缓拾级而上，鞋袜不染纤尘，袈裟纵横纹理交界处闪烁着点点银光，仿佛裁下一片清辉做袍子，撷取漫天星辰为点缀，端的是清净庄严无比。他行走于石阶之上，将山寺栏杆拍遍，如一缕清风拂过，却无人能发现他的踪迹。
这寺，这匾，这寺中的供奉都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唯有儒释道三教合一的道场，才能透过千年涓涓岁月，无声体现着此处的不凡。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北楼五佛殿，看着殿中烛影幢幢、香烟缭绕，恍惚间回到千年前大战前夕那个晚上。
身为兜率天佛子，却要来当劝降的说客，说起来是一桩极不光彩的事。彼时七十二尊罗汉、八部天龙、药叉大将均被接引下凡，率领宋朝万千僧兵将云中围得水泄不通，须菩提尊者施一叶障目法，经幡遮天蔽日，城内宛如末世降临。
佛宗之人都说折子漪是以卵击石，唯有他不这么想。
大战前夜，也如这般风清月明，虫鸣唧唧。
他步入玄空阁中，折子漪背对他端坐蒲团之上，烛花烧得“噼啪”轻响，晚风撩动帐幔，而她的身影稳如磐石，沉着坚定，如扎根于危崖之上的劲挺青松，翠枝伸展出去，根须却不可动摇。
“弥月，你是来当说客的？”察觉到弥月到来，折子漪从蒲团上起身，转头回望他：“你若是劝降，就免开尊口罢。你也知道，释尊容不下我。”
弥月双手合十，宣一声佛号：“子漪，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折子漪盯着弥月打量片刻，忽然展颜一笑，打趣他道：“弥月，你一个连菩萨果位都未证的小沙弥，也来度我？”她同弥月开玩笑时，仍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
想当初弥月在兜率天讲经说法的时候，她连娘胎里的娃娃都还不是呢，现在却仗着自己修为精进，在弥月面前倚老卖老。
“子漪……”弥月无奈地看着她。在这种紧要关头，她竟还有心情说笑？
“弥月，你说回头是岸，我的岸又在哪儿？”她笑着笑着，眼中蒙上一层凉意：“拜佛宗所赐，大周早灭了，折御卿也死了，我命如浮萍，早已无岸可回。”
弥月听罢，唯有沉默以对。
见弥月不答，折子漪笑了笑，又道：“弥月，既然你是来度我的，那我便与你论一论佛。宋朝以佛为尊，人人供佛，家家养佛，最后却落得个民生不堪、百姓疾苦的下场，信佛何为？”
弥月答：“此生积德，可修来世福报。”
折子漪哂然一笑：“轮回苦也，我只信今生。”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弥月虽劝不动折子漪，却也断然不能背叛佛宗。
被封入玄空阁山腹之前，折子漪向他传音道：此战佛宗必败，我将你封于山腹中，免你受战火之苦，算是了结之前因果。待干戈止了，我便放你出来。
从那日起，弥月便在山中静坐枯等。
一晃千年过去，作出承诺之人，却始终不曾归来。
山间骤起一阵大风，吹灭了五佛殿中香烛，也将弥月从记忆中拉回。
寻遍悬空寺，弥月也未曾发现半点与折子漪有关的线索，只好轻叹一声，离开此处先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和王采薇交流的经验在先，他已经意识到千年后世界变化之大，恐怕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弥月便掐了个隐身诀，以缩地成寸之法，循着古时云中方位横渡了过去。
山西大同，古称云中。
此时大同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流光溢彩。
几息之后，弥月出现在了大同古城墙上，仔细打量着这座虎踞龙盘的雄关。城外远眺青山连绵起伏，近处摩天高楼拔地而起，宽阔而平整的大路穿城而过，清浅的护城河将城墙静静环绕。缀满角楼的霓虹映将其照得如海底龙宫般流光溢彩，城底装饰灯照得城墙熠熠通明，点缀在垛口中的路灯亦幽幽生辉。
弥月行走其中，心中暗赞好一座坚固险峻、布防严密的雄城！
然而城上不见一兵一卒，只有零星两三行人漫步远眺。
在城墙上看风景？这岂不是如儿戏一般？弥月心中疑惑之下，缓缓闭上双目，任由神识朝着云中城蔓延开去。
于是，他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云冈机场飞机坪上的客机冲天而起，大同站火车满载乘客驶向山外，市中心LED电子屏上广告画面不断切换，公交车上乘客们拿着手机低头刷微博和朋友圈，音乐喷泉的水柱裹挟音乐喷向半空。
虽说云中城处处弥漫着陌生的气息，但若是留心，仍能发现一些旧时的影子。云冈石窟中佛像犹在，只是规模比宋时大了几倍；华严寺、四牌楼古风古韵，他未曾见过，多半是后来修建的。
他放开神识，耳翼微动聆听着行人的对话：
“听说赵肆的新电影就在我们大同取景啊，好想去围观啊！男神诶！”
“哎，最近股价又跌了，天台排队算我一个。”
“周末加班累死了，老板还不给加班费，简直吸血鬼啊！”
“你懂个屁啊！我们大同古时候是北门锁钥、三朝古都！你们海南是未开化的蛮夷之地，拼底蕴你们拼得过我们吗？”
从这些零星见闻中，弥月飞快筛选出有用信息，一点点构建出新的世界框架。有些事物虽然尚不明白，但他向来神念强大，先将这些东西记下来，再慢慢地领悟，总是能摸索清楚的。
纵观云中城后，他明悟的同时又添了几分茫然。
新世界已经展现在他眼前，但他最关心的佛宗和折子漪，却未听任何一人提起。思来想去，唯有破开他封印的那块玉蟠龙碎片上，才沾了一丝折子漪的气息。
弥月沉吟片刻，抬手掐了个诀，白日里他将玉蟠龙还给那女子时，便为寻她埋好了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