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男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谁。”
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怔然而“亲切”地重复了一遍，语速，音色，抑扬顿挫都像是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般毫无二致。
一样的冰冷，高傲，却又不让人讨厌，这还真是有些奇怪。
停驻的脚步将高跟鞋最后的节拍打散成空荡的回音，黯淡光线无法填满的长方体空间的另一端，那个声音的主人，姗姗来迟的不速之客，就这样静静地同他对视，似乎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既然你是负责来谈判的，应该不可能没有看过我的资料才对。”
“我看过。所以我才问你，你是谁。”
强装讥诮的嗓音，拍在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冰墙上，男人躁郁交错的心中生出了几分异样。他眯起眼睛，终于仔细地打量起自己眼前的少女来。
空旷的纪念堂，七个形象各异的等身人像呈半弧形沉默伫立，正上方的光源让他们的身影高大得如同神明。不同于这些死物，眼前的少女却呈现出一种二元的混沌的姿态。
驻足在光与暗的隙间，棕黄的披发仿佛与黑色的大衣连成一体。警灯的火红与冰蓝交替扫过她的脸颊，赋予那同时具有着东方的小巧含蓄和西方的华丽典雅的容颜两种相悖的美感。
她穿着对比强烈的黑白正装，黑丝高跟鞋的长腿并拢站得笔直，双手却随意地揣在大衣宽松的口袋里，一半像ol精英一半又像剧集里的侦探，代替套裙的深色热裤又让她不失年轻人的锐气。
然而除去这赘述的一切，真正让男人陷入恍惚的，还是少女那一双摄人心魂的双瞳。
自带烟熏妆一般浓墨的长睫环抱中，两滴时而流动又时而凝固的琥珀倒映着他的身影，恍然间他仿佛感觉自己不过是千万年前不慎被树脂吞噬，从而囚禁其中的虫蝇，如今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漫长而支离的梦境罢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说不定还不错吧。
但是。
“既然这样，还用问么？我就是本世纪最危险的精神病人，新城的爆炸狂芬格·威斯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抬起闲置的左手，搓了搓头顶乱糟糟的头发，扬起嘴角夸张地笑了起来。
“不，你不是他。你是谁。”
少女神情不变，仿佛自己也化身为众多石像中的一尊。清冷的声音如同钟声，虽然不徇私情，但却能让人感到逐渐迫近的压力，像是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悬崖。
男人——自称芬格·威斯曼，一身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和白色T恤，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领地遭到入侵的美洲豹般剑拔弩张，锋芒毕露的表情。
“你不是来谈判的。你到底是谁？”
“我叫苏蔷，是一名留美中国大学生。”
“他们为什么让你进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放了那个女人。”
第一次，少女的目光从男人的脸上移开，随意地瞥向距离男人最近的雕像石台背后，露出一截的白色运动鞋尖。
男人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人质，那个扎着马尾，一身运动装打扮，全身绑满炸弹，嘴巴也被湿手帕堵住的中年女人。最开始的时候，这个家伙还不停地挣扎叫喊让他很是心烦，好在她很快便认识到了自己的命运已经不再由自己决定的事实，安分下来。
察觉到他的目光，女人死死地瞪着眼睛直视着他。他很熟悉这样的感觉，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也曾经被自己的保释人，也算得上半个情人的女人这样直视过。老实说，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虽然是疯子，但又不是傻瓜。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很简单。我来当你的人质。”
少女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疑，也没有电影中那些舍己救人的场合中大肆渲染的大义凛然。她的表情淡然，声音也古井无波，仿佛自己刚刚提出的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建议。
男人开始怀疑，眼前的这个少女是不是机器人。
“这样的事可不是你说了算。这个女人不过是一个平凡庸俗软弱的婊子，是这个混蛋社会上无数蝼蚁中的一只，也只有在这个自诩民主自由的国家里才会有人在意她的死活。但是你不同。”
少女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示意男人继续说下去。
“你和她不一样，你很有趣。虽然你帮那群条子做事，和他们一样想把我抓回去，送到一个像特雷霍特一样的地方给我打上一针送我下地狱，但是是你的话，我可以给你一点说服我的时间。”
“那应该从哪说起。”
“你是谈判专家，当然是你开头。”
“那先说芬格·威斯曼的童年吧。”
“要多么蹩脚的谈判专家才会这样故意激怒犯人？”
“他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地方，他的父亲做了一辈子矿工，他母亲是你口中‘平凡庸俗软弱的婊子’。绝大多数杀人犯和反社会人格都曾经经历悲惨的童年，他也不例外。他的父亲粗鄙酗酒，有着严重的施虐倾向和恋童癖，幼弱的他无数次被烂醉的父亲鞭打虐待，而更让他绝望的是自己的母亲出于畏惧不敢出声，未能保护自己，这扭曲的家庭在他的精神深处同时种下了暴力和懦弱的种子。”
“不得不说，你们这些人所说的什么‘犯罪心理学’，有的时候还真有些道理。”
“为了逃离那样的家庭，他愿意付出一切。最终，靠着自己的不懈努力，他取得了麻省理工的奖学金，从此离开了边远的小镇，过上了自己的人生。可惜的是，事情并未因此就迎来转机，童年带给他的裂痕势必将影响他的一生。”
“你继续。”
“在大学和社会里，由于自己的出身，形象，以及软弱中略带神经质的性格，他饱受忽视和欺凌，尤其是感情经历上的失败让他精神上的压力不断累积，真正分裂出不同人格，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可惜的是，NCPD的报告里完全忽略了这一段的重要性，我也只能大致揣测了。”
“事实和你想的差不多吧——虽然我也不是非常清楚。”
“再然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从最初的脑内暗示，到间歇性取得身体控制权，逐渐成长的‘里人格’，用我们的术语更习惯称之为‘本我’的部分，芬格·威斯曼精神压力的体现，最终指引他走向了犯罪的道路。”
“啪啪啪，不愧是专家，分析起来头头是道，连作为当事人的我本人听起来都觉得津津有味。”
男人兴高采烈地鼓起掌来。
“别心急，好戏在后面。”
说到这里时，苏蔷稍微停顿了一下，冷若寒霜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姑且能称之为“揶揄”的微妙波动。
“不急。比起你们，我没有那么在乎时间。”
“就在这之后，这座城市的司法和执法者们犯了一个最愚蠢的错误。被诊断出‘解离性精神疾患’的芬格·威斯曼，接受了系统的精神治疗，他们企图利用这样的做法，扼杀掉他暴戾的里人格，可笑的是，事实却恰恰相反。”
苏蔷突然向前迈出一步，高跟短靴锋利的尖跟在白色石地板上刻下一个深深的着重号。
“药物治疗很成功，一个人格的的确确地被从他的身体里彻底消除了。但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已经不再说话了。
“但是，那被扼杀掉的一半灵魂，并不是芬格·威斯曼的里人格，而是‘芬格·威斯曼’本身。”
苏蔷一边说着，一边步步逼近。当最后一个气音的“f”从她浅粉的唇瓣间短促地乍泄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男人面前两米不到的位置。
她直视着男人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清楚地映射出他目光每一瞬间的微妙变化，从紧张到慌乱再到放弃否认，直到最后，化为对自己深深的……恐惧。
果然，还是这样。
“你是谁，我们彼此都非常清楚。”
“不……”
“你并不是芬格·威斯曼。芬格·威斯曼已经死了，被人为地抹杀了，为了保护你的人格，被人为地抹杀了。”
“不……别说了……”
“如今失去了自我的你，根本算不得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依旧残留世间的悲哀的‘游魂’而已。说起来，五年前当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见识到的也是一个和你差不多的游魂。”
“我叫你别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