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甜水井，一片漆黑，数百年的老街，容不下矗立的路灯。只有个别几家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彻夜亮着，随着飒飒的夜风，不断轻晃，照的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青石小路，明明暗暗，无端透出几分萧索阴冷。
华炎和合欢并排走在这狭窄的小路上，牛筋的运动鞋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在这静谧的黑夜传的极远，仿佛隐隐还带着回声。
本草经药堂藏在老街的最深处，夹在两座红砖老屋的中间，门口狭窄的只能容下两扇破旧的木门，周围没有灯笼，一片漆黑，只有天上那一弯穿梭在云层里的毛月亮，昏昏暗暗的略微晕出点微光。
“终于到了。”华炎长吁一口气，闻了整整一天的麝香混合着合欢的香气，让他昏昏沉沉头痛难忍。可如果不把麝香带在身上，他早就猝倒昏睡，根本不能陪合欢直到深夜。
仰头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抬眼看到门楼上碎瓦缝挤出的长长荒草，带着草穗，随着夜风不住轻晃，仿佛荒郊野外坟头的招魂草般，在这毛月亮的辉映下，衬着破旧的木门，隐隐透出一股子怪异诡魅。
华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合欢，她正仰首望着他，静静的笑着，温和中带着一分凄凉。
只要踏进这扇门，合欢的一天就彻底结束了。
华炎有些不忍，可这一刻终究还是得来，他歉意的冲她笑了笑，上前一步轻轻扣了扣门环。清脆的叩门声瞬间回荡在寂静的小巷，清脆而又清晰。
只敲了两下，门便“吱呀呀”划过刺耳的木齿声，缓缓打开。
芈横端着一盏挂满铜绿的金乌烛台出现在门后，那飘摇的烛火映着他那双狭长的眼眸，隐隐透出一抹幽暗的湛蓝流光。
“这么晚。”
芈横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让人听不出他究竟是生气还是仅仅陈述一个事实。
闻着那烛火焚烧的淡淡香气，华炎的头越发的胀痛起来，他并未回话，而是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微微侧身，示意合欢先进去。
“虽然马上就到夏天了，可深夜还是有点凉，快点进去吧。”
芈横也不多言，托着那烛台转身带路，两人跟在他的身后，借着那烛火的微光沿着碎石小道向前踯躅。戴帽的黑衣领路人，飘渺的如豆烛火，悄无声息的三人，静静的走着，不像是踏在人间的土地，倒像是走在地狱的黄泉路。
“已过了十二点了，天亮了再收你吧。”芈横的声音很平淡，不像在说禁锢合欢的元灵，仿佛在说明天吃什么饭一般。
“好。”合欢的声音也是淡淡的，听不出悲喜，华炎跟在她身后，只看到她垂着头静静走着，马尾垂在耳侧，随着脚步微微轻晃。
进了门，芈横将那烛台放下，转身示意华炎坐在沙发上。华炎头昏脑胀，也没多想，就势坐下。刚坐稳，华炎已抽出黑手套里的银针，眸光一闪，手指微动，银针瞬间分为九枚，一枚枚悬在华炎面前。不待他看清，那银针划过七道眩目的紫光，迅速分散开来，悬浮在他的头颈附近。
“脱鞋脱袜！”
华炎双手悬空操纵着银针，叼着中药棒的薄唇突然吐出这样一句。
华炎微怔，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瞥了一眼一旁的合欢，微叹，伸手脱去鞋袜。
刚脱好，最后两枚银针飞速悬于他的双脚脚侧。芈横掐指凌空一弹，九枚银针同时没入他的皮肤。没有一丝痛楚，只有九缕冰冷如丝的凉意渗入肌理，华炎瞬间觉得头似乎没那么胀痛了，脑中不断抽搐的神经痛也立时好了许多。
“头痛是因为局部经期闭塞不同而发病，故无论外感、内伤，局部取穴十分重要，开闭通路，通则不痛。你是同时接触宁神合欢、提神麝香引发的内伤头痛，故取风池、目窗、天冲、风府、颈夹脊以及商丘穴针灸，可通塞止痛。”
略一停顿，华炎一挥手，九枚银针瞬间飞出，晕着淡淡的紫光快速重叠在一起，恢复成一枚纤长的银针。
“谢了，哥们。”
芈横不语，沉默的伸出右手直直的伸到华炎面前。华炎一愣，莫名其妙的望着他。
“怎，怎么了？”
芈横微拧眉心，似是嫌他呆笨一般，“香囊。”
“哦，对！”华炎这才想起那麝香香囊，赶紧从怀里掏了出来递到他手中。
芈横攥着香囊，也不多言，复又端起乌金烛台，转头对着合欢说道：“你跟我来。”
华炎眼睁睁的看着娇花一般的妹子，跟着芈横进了里间，砸吧砸嘴，说不出什么滋味。这半夜三更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内室，这样真的好吗？
少了麝香的提神，华炎渐渐迷糊起来，不过半分钟便顺着沙发背滑躺下来，沉沉睡去。
芈横站在珠帘的背后，忘了一眼秒睡的华炎，这才带着合欢向内室的尽头走去。内室的尽头还是内室，这老屋仿佛一条长长的隧道，出了内室，还有内室，一直走到一处四方的天井，芈横才停下。
放下烛台，芈横径自走到正中央的贵妃椅旁，斜躺上去。他的身形与那贵妃椅十分契合，毛毛的月光落在他一身黑衣上，仿佛落上一层光洁的银霜。
吐掉嘴里的中药棒，芈横又掏出一根新的叼住，这才开口说道：“你的心愿可了了吗？”
合欢踏进天井，仰首展开双臂肆意享受着月光的沐浴，口中喃喃低语：“了与不了，不过就在一念之间。越是接近就越不满足，得到越多就想要更多。只做了这一天人，我已染上人类的贪婪，还是不要再做的好。”
芈横不语，双目微敛，似睡非睡，许久才说道：“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实话吗？等你进了书卷，即便他知道真相，只怕也晚了。”
合欢微顿，随即垂下双臂，转首望向芈横。他的脸隐在帽影里朦朦胧胧让人看不真切，只有那张薄唇清楚的映着月光，冷漠疏远，没有有一丝温度。
“他不会知道的，只要你别告诉他。”合欢的声音听似淡淡的，却带着一丝哀求。
芈横一动不动的窝在湘妃竹的贵妃椅上，那斑驳的竹印仿佛新溅的血泪，一点一滴布满整座椅身。
“我今天很开心，大家都能看到我，能和我交谈，能对我做出评价，我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一般，过了普通人的一天。虽然只有一天， 不过我想，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那些曾跟我有过交集的人，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把我忘记。五千年了，我终于在这世间留下了一点痕迹，也终于再一次碰到了他，他的手依然温热，就如当年一般无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