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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问整个地府最大的地方是何处,我会告诉你是冥河。
在我的印象中,冥河似乎连接着整个地府。
而茫茫冥河之中,数以万计的鬼魂,我却偏偏遇见你,究竟是缘份还是前世的业果。
我掌渡的这百年来,遇见过很多事,很多人。也有时会遇见几个从前渡过之人的转世,但彼时,他们已然忆不清前世,不记得前世的爱人。他们当年如何信誓旦旦站在船头对着冥河发誓永生不忘,如今便如何理所应当地将这些都抛诸脑后。
他们以为这就是人的一生,他们不会去怀疑前世是什么。不会去想除了现世之外的事。
还有就是,知道了又如何?
是啊,知道了又如何,徒添悲伤罢了。
孟婆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她说:“人的一世已经够苦了,破败的身体和千疮百孔的心已经负荷不起前世了。”
那日风狸带着我去彼岸看花,他问了我一句话。我不懂他为何那么问,因为从来被困扰的似乎只有我,我不知他无忧的面容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忧愁。
他从来都是无忧无虑呢。
“这个世间没有人是无忧无虑的,你以为他无忧无虑,不过是他把忧愁藏起来罢了。”这是师父曾经告诉过我的。
如果那日风狸没有问我,我想他会一直是我心中的那个毫无忧愁没心没肺的少年。
那日的彼岸花开的极好,如火如荼,似乎要将整个忘川烧起来一般。他就站在那火里对我说:“若是你忆起前世,你会选择前世的爱人还是今生所爱?”
这也许是他不经意问起,可却如一只警钟一般,震醒我。甚至,震伤五脏。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忆起了能如何,我能做什么?
如今,我有所爱之人,那么又如此执着地去寻找又是为何?
我沉思的那一瞬,似乎看见了风狸的眸中闪过一丝的悲伤,随即便被笑意夺去。
他拍了拍我的头走去,留了背影和一句话给我:“别去找什么记忆了,能忘的人就不值得被记起。”
后来我曾经安逸过一段时日,因为风狸的这句话。
孟婆说过,很多烦恼都是自找的。这话甚对。
可停止追寻的我,仿佛一下没了继续生存下去的意义。我伸手想去抓住清和,可有时又觉得他离我太远,似乎穷尽一世也追不上。
那种虚无缥缈之感,让人觉得无力和沮丧。
我以为终有一日,我能同他并肩而行。可后来我才发现,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
虽然升了掌渡长史,但陆小司说得对,除了写写公文之外,这确实是个有名声有威望的闲职。
于是我去了冥河,摆着旧时的船,千篇一律地渡着。
但很好,我遇到了一个老熟人。
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朋友,他从不会因为轮回而忘记前世。那时的我还曾羡慕过他,可他却摇摇头:“一张白纸上,最醒目的永远是那一点黑墨汁。而人的一生中,记得最清楚的也只会是悲伤。背着十几世的悲伤,对一般人而言,太痛苦。”
今日见着他,其实算算也是意料之中的。他几乎每隔二十五年便入轮回,左右也不过这两天。
他看见我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意外,只是像个好久不见的老友一般冲我打招呼:“还好么?”
我笑笑:“也便只有你才会问鬼这样的问题。”
他叹了叹:“鬼也要生活,也有信仰,和所爱的人啊。”
他说的对极了。有时候我会觉得不是我在渡他,而是他在渡我。甚至有一种他是佛,为了渡我而下凡的错觉。
“这是第几次了?”在我是个掌渡使时,他的轮回似乎就已经存在了。我记不清我在地府多久,也不知他这样轮回了多久。
“九世了。”他答。
转念又问我:“你寻到你要寻的了么?”
我苦笑一声,强打起精神:“你说多可笑啊,你拼命想忘掉却不能忘,我拼命想记起却什么也记不起……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苦苦追寻是为了什么……有人曾和我说,能被忘记的人,就不值得被记起。”
他摇摇头:“我还记得初次相见,你问过我一句话,说‘记忆这般清晰,悲伤便会放大,有这样的记忆存在,于其痛苦为何不忘?’”
我点点头:“是啊,于其痛苦为何不忘。”
“而我当时也作了回答,我说‘我是一个受诅咒的人,痛苦,是我的宿命’。但今日我想同你说的不止于此,除了不能忘,更多的是不想忘。”
“不想忘?”
“是啊,不想忘。”他将极目远眺茫茫的冥河,“因为有些人,即便是痛苦的存在,却还是要用尽一生去记忆。因为那个人带来的快乐,是谁也给不了的。因为那一瞬的快乐,可以承受住千百年的痛苦,有着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如果忘了,那同死无异。”
“你便是因为这样的一个人甘心受轮回之苦,可的你掌生簿里,却告诉我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你的生命之中。”我看过他的掌生簿,这九世里,既无子也无妻。友人寥寥,大多数是皆是一人独处。
疾骨勾过他两次魂,每次都是一人在床上安安静静,那神情似乎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一般,面容祥和,隐隐之下似乎还有些期待。而周围没有一个人,他似乎极为喜欢安静。
疾骨告诉我,他许信佛。
这我也能猜出一二。他的手上常年带着一串佛珠,长而密的珠子缠绕整个白皙纤瘦的手腕。稍稍一靠近,便能闻到一阵檀香之味。
余香袅袅,清风自来。
就那么一瞬,我似乎明白了。他不是在轮回中寻找,而是在轮回开始前便已经寻到这么一个人。甚至有可能,是为了这个人而受轮回之苦。
我突然开始同情他。
他却看穿我一般:“你不必同情我,世间因果轮回,我现在所受的果不过是为了因。因为这个因,对所受的果甘之如饴,毫无怨言。”
我对他了解的不深,因他所说,他是一个受诅咒之人,这其中和天罚有关系。同一般凡人的卷宗是不一样的,自然也不是随意便能见着。即便是有着清和的默许,对于这样的卷宗,我亦是不得碰。
而对于他,从来都只是从他的口中得知。
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受诅咒的人。
他出生在一个林姓的大家族里,字凡。家人曾请过算命先生算过,说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但因犯了六界天条,受天诅咒。一生注定孤独,无嗣无妻,命带天煞,极为不详。不可同人太亲近,恐累及。
家人害怕,便将他安在偏远的小苑,为了不使人眼无意看见他,便给他一个面具。这个面具苍白,夜里瞧见十分骇然。
久而久之,便被谣传成了鬼。
说林家养了个鬼。
而此后,每当林凡死后,在出生的几个小孩儿之中,必定有一个似林凡这样的人。
林家也曾尝试过将他丢弃,可那小小才出生的孩子,不会走也不会跳,隔天却出现在林家床铺,不哭不闹,安静得不似一个孩子一般。而丢弃孩子之人似乎同遭了报应一般意外身亡。林家无法,知道这是天的诅咒,索性也不去费心取名字,只管这样的孩子都叫林凡。
也摸清了这诅咒,似乎他只能活到二十五。是以,一出生便给他带上面具,放至偏苑安养。
这已然是林家的一个密辛,载入祖训的密辛,不可弃养不可虐待,不可亲近不可见容。
不知是不是因为面具戴得太久反而习惯了,他从未摘下过面具。
我也不知这漫长而孤独的九世他是如何过来的,只是隐隐为他这样的选择而感到不值。
“那个人知道么?”
听我提及这个人,他眉眼变得柔软:“她啊,知道。”
“知道却无作为而眼睁睁看着你受苦么?”我问。
他望着我,目光紧紧锁在我的身上,眸中露出淡淡的悲伤,久久才道:“对我而言,她是一个不可替代的存在,可于她而言,我未必是。即便是,我会用尽各种法子让她不能插手我的天罚,即便是让她忘记我。”
因为,只要我记得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