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岁走后不久，扫晴悄悄儿地进来收茶盏，从屏风这边看了一眼，吓了一跳，“姑娘醒了？怎么瞪眼躺着，是不舒服么？”
穆惊弦直挺挺躺在那里，两手叠在小腹上，想着宁岁的那些话。
宁岁的话之所以选在她的断鸿阁来说，未必不是故意让穆惊弦听到。
可有一点她没说错，便是从穆惊弦身上扒下去的那张图，真的只是半副。
云连啸既然知道真相，却没来问过她一句，如果不是心里另有打算，又会是什么？
天气转暖后，扫晴撤下了冬天那扇棉帘子，换了副春景画帘上去，门未关严，画帘被春风一打，半垂着来回晃动，带进来一股子鸡汤的香气。
穆惊弦耸了耸鼻子。
扫晴乐了，“原来不是不舒服，是饿了对吧？”
扫晴俯身把穆惊弦扶起来，披了件衣裳在她身上，“姑娘且等着，我这就去盛一碗汤过来，先喝着。”
穆惊弦哪有心思喝汤，木怔怔地走到罗汉床前，手压着上面的粗茶壸，“扫晴，皇后娘娘肚子里有了，你说我这胎还养个什么劲儿？”
扫晴跺了下脚，“我就猜着皇后娘娘在这屋子里是说什么了！”
她把穆惊弦的身子扳过来，“姑娘，别瞎想，皇子多了去了，皇后养皇后的，咱们养咱们的，两不耽误，别人再说什么，您都别往心里去，这肚里的，可是您自己的孩子。”
穆惊弦的眼神暗幽幽地，在扫晴脸上扫了扫，忽然看到她左耳朵边有血痕，再一看，是耳垂豁了，上面的耳坠子也没了。
“你这怎么弄的？谁打你了？”
扫晴摸了摸，正摸到痛处，咝了一声，“没事，是绿衣那条疯狗，不知怎么的被皇后娘娘从屋里赶出去了，气头上撞上奴婢，就拿奴婢撒气。见您赏给奴婢的耳坠子好看，硬说她原来丢了一副一样的，活生生给我扯下去了。”
说着，扫晴得意地从兜里把耳坠子摸出来，还是一对，一只也没少。
“不过奴婢没让她得逞，奴婢咬了她一口，硬是把东西抢回来了……现在有皇上的玉佩在，她们不敢太过造次。”
“你真是个傻子。”穆惊弦心疼地瞧着扫晴的伤口，给她敷了药在上头。
看着扫晴，穆惊弦叹了口气。
那丫头还当皇上是真为她们好才留了玉佩，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穆惊弦平安生下孩子，好拿那孩子当成筹码，要挟她交出地图。
忽然，穆惊弦一捂肚子。
“怎么了，又疼了吗？”扫晴惊慌失措，“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是要找臾大人，还是找厉大人。”
穆惊弦蹙眉忍了半晌，“不碍事，忍一会儿就好。扫晴，以后记得咱们断鸿阁要少跟臾猜大人来往，免得生出口舌坏了大事。你去给我盛碗汤，这腹痛的事，明日厉太医来了，我再好生问问。”
……
次日早起有雾，远望去，宫檐之上烟波荡荡，若待雾散，必定是个大晴天。
扫晴一早听穆惊弦的吩咐，煮了两碗长寿面，还打了荷包蛋。又摆了一盘喜饼一盘寿桃。
刚置办妥当，厉太医便到了。
穆惊弦今日未施一点脂粉，一身素白，干瘦的身子裹在素服里，隔着门旁的一排金腰儿花看过去，更显得凄凉。
“厉太医请坐，陪我吃顿饭吧。”穆惊弦给厉太医推过一碗面去。
厉太医一看桌上的摆设，虽说已经吃过，还是接过面碗，问了一句，“今日可是惊弦的生日么？”
“不是。”穆惊弦摇头，声音快低到了面碗里，“是亡父的生日。”
厉太医手里的筷子一颤，叹了一声。
两人再未言语，一起吃了面，扫晴将桌子收拾了，穆惊弦拿起一块喜饼就茶吃着，问，“厉太医，能否给亡父个薄面，告诉惊弦，惊弦这胎究竟怎样？”
厉太医眼角渐湿，“实不相瞒，这胎，难保。”
“为何？”
“惊弦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想必心里也有数，边塞风雪三年劳心劳力，回京之前半年又受了重伤并中了剧毒，怀胎之时又赶上穆家几十口人全部殒命，这样的身子加上心绪，怎会安然生下健康的皇子？”
穆惊弦将糕点放下，呆呆目视前方，“这些时日，我常常腰疼腹痛，疼起来，就觉得这孩子要离我而去了，看来，真是母子连心，这感觉竟然这样准。”
厉太医也是怅然，“其实惊弦肚里这胎是男胎，皇后娘娘追问，臣一直不敢据实相告。臣虽说老眼昏花，可有些事情还是看得懂。臣这双手是用来救人而不是用来害人的，因而哪怕姑娘肚里这胎即便生下来也过不了百日，臣还是没法子下手……”
生下来也过不了百日……
穆惊弦用手在腹部揉了揉。
“厉太医，那劳烦您今天据实去给皇后娘娘传个话，就说查出我腹中这胎是男胎，至于胎象……恐怕要帮我撒个谎了。”
厉太医俯首，“姑娘请说。”
“便说胎象稳故，无丝毫不妥。”
……
几日后，最后一点冬雪融尽，天降春雨。
扫晴耳朵上的伤好了，只是这一下子倒把耳洞给长死了，惹得她对着镜子叹了半天，说待伤好了，又要重新去穿。
“昨儿去膳房奴婢还碰到绿衣了，说要取材料回皇后那里做梅花糕，哼，尾巴都快翘上天了，有什么了不起，梅花糕我不会做，可我会做馒头啊。”
穆惊弦听了，抬眉，闭了闭眼，手放在肚子上按了按。
又睁开眼笑着夸扫晴，“是啊，扫晴做的馒头最好吃，就着酱菜，我能吃两个呢。”
扫晴嘻笑着打量穆惊弦一眼，“哎，吃的东西都长哪儿去了？奴婢怎么看姑娘倒是越来越瘦了呢。”
叹完气，回了神，“哎哟我怎么忘了，膳房说今天有新鲜的鲫鱼，我得快点去取两条拿回来炖汤，去晚了，净剩下些死的了。”
她撑开乌伞就往外跑，躲着院里的水洼一蹦一跳的。
穆惊弦凭窗站着，隔着绿纱看扫晴消失在门口。
雨越下越大，乌云把日色挡得一点不留，她掌了灯，在微微灯火中，从枕旁摸出包药粉来。
药粉很细，带着诱人的香气。
可这香气，却像斑斓的毒蛇，咬上一口，腹中孩儿的性命，便会不保。
她痴望良久，扫晴转回来了。
先把东西归置到厨房，扫晴收了伞回来，“这场雨一下，外头都绿了，奴婢看到几位娘娘冒着雨踏青，撑着荷花伞，要多美有多美，等雨停了，奴婢也陪姑娘出去走走。”
扫晴见穆惊弦在摆弄那一包药粉，凑过头去，“奴婢的伤早好了，不用上药了……这药粉好香啊，是脂粉吧？”
穆惊弦摇了摇头，“扫晴，是毒药，会毒死腹中的孩子，你怕吗？”
扫晴伸手便要去夺，“姑娘可别犯傻！”
穆惊弦一把将扫晴推开，护住药粉，“你急什么，听我说完。”
……
雨到午后停了一阵子，后又变作牛毛细雨，一时半会看来是停不了。穆惊弦才想歇下，外面便传来太监的通传声。
“皇后娘娘驾到！”
微斜的细雨中，宁岁带着宫女绿衣和两个小太监，撑着描金帛伞，从门外鱼贯而入。
“姐姐，妹妹因有孕想吃梅花糕，便特意让绿衣做了，想着姐姐也有身孕，怕是想吃这一口，便给姐姐送来尝尝。”
说着，拿起上面的一块，递了过去。
穆惊弦接过，先试了一小口，品毕喝茶，笑道，“谢皇后娘娘美意，民女正想着这一口呢。”
她示意扫晴接过糕点来，自己则细嚼慢咽手里那一块，说道，“今天扫晴去膳房取鱼，还说正巧看到绿衣，绿衣被皇后娘娘调教得甚好，见膳房的人要给死鱼，还把他们训斥了，到底换了两条活的过来。”
宁岁淡淡一笑，“你我情同姐妹，这些奴才也心知肚明，自是不敢怠慢。”
穆惊弦吃得极慢，好不容易吞下最后一口，似想起什么事，对扫晴说，“今早起来这肚子就直跳，你快去把厉太医找来，正巧皇后娘娘也在此，一起给我们把脉诊了吧。”
宁岁看着穆惊弦已将整个糕点全然吃下，面露喜色，“也好，扫晴便去吧，本宫且等着。”
穆惊弦与宁岁又闲聊了一会儿，期间宁岁说去冷宫见过文贵妃一次，已经是疯了。
“可怜她，直到疯颠，也不明白民女才是皇后娘娘真正当成姐妹的人，还敢口不择言，大骂民女父亲愚蠢，骂民女身上流着愚笨的血。”穆惊弦的笑里面藏着一把刀，别人看不懂，却把宁岁的高傲，杀得落花流水。
宁岁咬咬牙，“文贵妃是活该……只是，姐姐面色为何这样不好啊。”
穆惊弦头上冒出一片虚汗，脸上青白。
“禀皇后娘娘，民女，腹痛难忍。”
院子里有了开门的声音。
穆惊弦强撑着，再三忍了忍，到底功亏一篑。
“啊……皇后娘娘，救救民女！”
云连啸接到厉太医传话，说宁岁去了断鸿阁，两位想一同问诊，便一时兴起跟了来。
院落里颇有些泥泞难走，太监齐千寻了好走的地方在前面引路。
刚行至一半，便听到里面传来穆惊弦的惊呼声。
随后，绿衣的声音传过来，“皇后娘娘，穆姑娘流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