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妩说过的最让她感到后悔的一句话——
白姑娘，你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说！
如果可以的话，夏妩真的很想回到她说这句话的前一刻，一巴掌把自己拍晕过去！
因为白虞真的一点都没有同她客气，当场便表示自己对她这种不治自愈的体质十分感兴趣，并且委婉地表示，若是夏妩能够配合她，让她好好研究一下就好了。
夏妩觉得，配合白虞研习一下医道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再说她寄人篱下，本来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
这是噩梦的开端。
白虞所说的研究，首要的就是观察。但是既然要观察，那么就要有伤口。所以在征得夏妩的同意的那一瞬间，白虞劈掌就是一个手刀，毫无预兆地就在夏妩的胳膊上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虽然这对于夏妩来说，已经算不上是什么大的伤口，但她还是被这猝不及防的痛感惊得叫出了声。
而白虞，对她的叫声充耳不闻。在那一瞬间，她仿若老僧入定，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伤扣看了一个下午。
九婴本身拥有的那种自愈的能力，虽说能使自身的伤口很快地愈合，但毕竟也没有快到肉眼可见的地步。这就苦了夏妩，回回白虞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伤口看的时候，她必须忍着痛一动不动地任她观察。
这样也便算了，偏偏九婴身体上的伤口最多只能维持一天，一天之后，夏妩就必须顺从地让白虞在她的胳膊上再割一道口子。
——她虽然不会死，且伤好得极快，但毕竟还是会疼的！
因为寄人篱下，夏妩忍气吞声了半月有余。终于，半个月后，白虞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激动地对着她道：“阿婴，你说你今日断了的胳膊明日都能长出来，那是不是被人砍了头也能够在第二日便完好如初？”
“……”
夏妩觉得，真的就好像有一把刀夹在了她的脖子上，刀刃冰冷，还有阵阵阴风吹过，冻得她背后都凉飕飕的。
夏妩扯着嘴角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干巴巴地道：“白姑娘啊，砍头这个事……”
她还想着怎样说话才能委婉地打消白虞的念头，但想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硬着头皮将那个“事”字扯出长长的尾音，正无奈着，忽然身后响起一道清润的声音，轻声道：“小虞。”
夏妩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转过头去，见到月亮门下站着个着青衣的男子，面色略显苍白，眼中却满含着笑意，正看着白虞道：“九婴姑娘是客，寄居此处，你怎可如此唐突？”
说着，他转头看向夏妩，抱歉地对她笑了笑。
他浑身自带了三分儒雅的气质。夏妩也立刻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又摆着手道：“不唐突不唐突，杜城主言重了，白姑娘同我不过开个玩笑，半点不唐突的！”
白虞却并不高兴，一瘸一拐地走到男子身边，怒道：“你怎么出来了？要是吹了风怎么办？要是又病了怎么办！快给我回去！”
说着，就要缠着他往回走，动作却轻柔的很。
青衣男子顺从地任由她搀扶着往回走，嘴上却忍不住咕哝道：“我哪有这么脆弱的……”
然后是凶巴巴的白虞：“你可闭嘴吧你！一会儿记得把药喝了！”
青衣男子叹了一声，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无奈：“你啊——”
夏妩坐在石桌边上支着下巴看着他们离去，半晌后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扬起了个微笑的弧度。
她愣了愣，好半晌后才收了笑容，却叹了一口气，眼中显出几分落寞来。
其实夏妩选择留在花城，除了因为要报答白虞的救命之恩，为她的研究医道做贡献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方才的青衣男子。
花城城主，杜子彧。
夏妩初见杜子彧是在白虞家的后院，他一身白衣坐在花树下，一手执着扇子，正自己同自己下棋。
夏妩走过去时发出了些声响，他听闻声响便抬起头来看她，冲她微微一笑，颔首道：“九婴姑娘。”
举手投足之间，俱是浓浓的书生气质，又带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儒雅。
如今的仙妖魔三界之中，妖界如同一盘散沙散落四方，势力最为低下。千百年来，众妖之中，能被仙魔两界众人记住的也就两个名字，九婴和杜子彧。前者是因为战斗力爆表，且嗜杀成性手段残忍，后者则是因为以一人之力造出这座花城，让大大小小的精怪都能有个安身之所。
夏妩在仙界时，也曾听人论道过这位花城城主，当时觉得，以一人之力能够打理好一座城，护一方安康，实在是十分伟大，想来也是个雄健之人。那日亲见了杜子彧本人，一人一扇，白衣翩然，瞧着竟有几分孱弱书生的气质，不由得暗暗感到惊奇，但是转念一想，顿时就释然了——
大抵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将这花城打理的这般有人情味了。一座无忧之城，一座极乐之城。
如今苏凤卿亲手将她推入云梦泽，魔族又派人在云梦泽外堵着她，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世界之大，她唯一能容身的地方，却只有这座城了。
入了夜，整座花城都安静了下来，夏妩仰在屋顶上，感受着习习凉风吹动着她的发丝和衣角，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住在这花城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仙魔两界却都没有派人寻她。
夏妩想到那日在云梦泽边缘被朱槿诛杀的那几个魔族人，多半是因为他们死了，所以并没有什么人知道她已经离开云梦泽了。日后她或许将过得躲躲藏藏，但至少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这么一来，其实她是否回到自己的身体中，都没什么所谓了。但若是能够做回夏妩，是否还有机会，和苏凤卿再见面呢？
这个念头忽然闯入夏妩的脑海中，半晌之后，她却自己先笑出了声来，自嘲地道：“若是苏凤卿知道我没有死在云梦泽中，说不定会把我再丢进去一次呢。”
这样一想，夏妩顿时觉得有些惆怅，许久后才叹了一口气，收拾了一下心情正准备回去睡，却见到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的白影，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差点滚下了屋顶。
白影毫不愧疚地翻了个白眼，大咧咧在夏妩身边坐下，问道：“在想什么这么投入，我在你身后站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
“白、白姑娘……”夏妩磕磕巴巴半天，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干脆直接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问道，“朱槿呢？怎么最近都没见到他！”
“哦，他急着要帮你找回记忆，正满天满地地给你找药引呢！”
“……”
夏妩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不是九婴，当然不会记得什么一统三界的宏图壮志，朱槿这么满世界找药引根本就是徒劳。但是换个角度看，要她天天看着朱槿这么大个块头却时时刻刻在她面前委屈巴巴眼泪汪汪，也实在是……难以忍受。如今他这么到处跑的，反而让她能够比较放松。
白虞不知道夏妩心里头想的什么，只还在想着朱槿，忍不住叹道：“朱槿这人啊，真是个死心眼。”
夏妩干笑两声，应和道：“可不是！”
说完顿了顿，两人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又过了半晌，白虞忽然道：“其实不论九婴姑娘从前同凤卿神君有过什么样的恩怨，从今往后，这里是花城，有我们在，他就不能拿你怎么样的。”
她收起平日里凶巴巴的样子，眼中带了几分难得的认真，叫夏妩一愣，心中莫名涌过一阵暖流，却还是忍不住问道：“白姑娘到底为什么对我这种体质感到如此的好奇呢？白姑娘虽然醉心于医道，却也并未痴迷到如此地步吧。”
这回轮到白虞发愣了。
她的脸色瞬间煞白，却见夏妩看着她，眼里明明还是温暖和煦的笑意，说出的话却像是六月里的惊雷，震得她说不出话来。
夏妩笑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是因为杜城主吧。”
大抵是许久之后，白虞才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这破绽就多了。
白虞明明一副痴心于医道的样子，然而她为夏妩检查了这么多次身体，应当知道她的身体根本没一点问题，脑部也未曾受过重创，根本不会有失忆的可能。可她对此却没显出半分兴趣，反而将错就错，给朱槿开出一副又一副的药方，差他到花城之外的地方四处找药引，意图分明已经十分明显，只不过是为了将他引开而已。
其实白虞给她配的那些药，多半也都是有问题的，只不过九婴的身体足够强悍，便是连刀伤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自行愈合，这药的药性，自然也是被她消化掉了。
夏妩轻笑了一声，道：“白姑娘花了这样大的力气将朱槿引到别处去，不就是为了避免他横生枝节吗？回回在我手上划出一道口子就留些血样，不知道对杜城主的病有没有什么帮助呢？”
“你……”
白虞到底撑不住，连嘴唇都几乎要白了，一双眸子变成赤色，紧紧地盯着夏妩，几乎要滴出血来。
夏妩看着她这幅样子，终于还是不忍心说下去，瞬间收敛了戾气，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就无处可去，白姑娘于我有收留之恩，杜城主对我也几多庇护。但是白姑娘你总得告诉我，杜城主的身子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其实原本，夏妩也不是不愿意救杜子彧。她为人时行了十多年善事，本就怀着一颗仁心，更何况杜子彧是这花城之主，留她在花城之中安身，怎么样都算得上是她的半个恩人，她更没有不救的道理。
但至少，不要用这种方式。
谁知夏妩话音刚落下，白虞顿时红了眼眶，哽咽着道：“他的病严重极了，病得快要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