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主任病了，去省人民医院住院。人事处贾处长来到我们办公室说：杨主任病得不轻，出了院也要休养好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吧，办公室还是要有个人牵一牵头，部里的意思就没有必要从外面调人了，你们俩对业务都很熟，谁牵这个头也差不多。董翔旭吧，工作是很认真的，也从不说苦叫累。丁松桂呢，在办公室的时间更长一点，是不是就给他压一点担子？贾处长口里说着丁松桂，眼睛却望着董翔旭。董翔旭说：听组织的安排。贾处长说：丁松桂有没有勇气承担？丁松桂脸都红了，压抑着兴奋说：组织上定了，我就不能再说什么了。贾处长说：董翔旭你就好好配合工作。董翔旭说：好的。贾处长说：那就这样了。就去了。
丁松桂有模有样地当起代理主任来，身体整天像充了电一样，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他总是用动作和语调向每一个到办公室来的人显示着自己改变了的身份。因为熟悉，董翔旭把其中的表演性看得清清楚楚。他煞有介事地请示汇报，又交待一些事让董翔旭去做，口里说着请怎样怎样，可语调却透出无可商榷的权威性。董翔旭根本看不起这种表演，可又不得不接受丁松桂的指示。他那种神态，简直叫董翔旭无法承受，却又无法反抗。董翔旭能说丁松桂交待工作错了吗？那么说他的声调错了？这个小人，这个摇尾龇牙的家伙，像那么回事地对我发号施令了。这真不能不使人感到强烈的难堪和失落，感到权力的珍贵，哪怕是这么小的一点点权力，而且还是代理的。董翔旭为了自尊和骄傲而不愿顺势而为，可越是想坚守那点自尊就越没有自尊。董翔旭被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给套住了。
丁松桂布置董翔旭去安宁县出差，那是市里最偏远的山区。董翔旭去了，回来时汽车在半路堵了车，闷在车里晒了一整天，中了暑，同车的人把董翔旭扶到车下，把矿泉水倒在董翔旭的脖子上，背上，替董翔旭扯了痧，才缓过来。黑着脸回来一天，丁松桂又要董翔旭到南华县去。董翔旭说：我去了这七八天还没喘过气来呢！董翔旭想把脖子上扯痧的痕迹给丁松桂看，可向丁松桂诉苦就是把自己降得太低太低，董翔旭忍住了。丁松桂陪笑着说：只有这么两个人，我有工作走不开，南华的事又不能不去，只好辛苦你了，回来给你补一天假！要是没贾处长那一番话呢，董翔旭就要说那点工作我来做，可现在我怎么说？我没有身份，这使我气短，我那么沉痛地感到了身份是多么重要。没有身份而想拥有自尊，那不可能，这是痛到心尖尖上的感受。
董翔旭有苦说不出口，还是去了南华。董翔旭不能不去，这是布置给他的工作。如果是杨主任布置给我，我不会有羞辱的感觉，可那个人是丁松桂！再苦再累我都不要紧，但要我面对这么一位领导，我自尊心的承受能力还没有这么强。到了南华，县领导还是把董翔旭当市里来的人看，这使董翔旭心中稍稍平静了一点。身份就是这么重要，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什么人人平等，那是安慰小人物的神话，一个温柔的骗局。董翔旭并不傻，董翔旭看清了现实，一个人必须依据实力与他人对话，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丁松桂明白这一点，他就往这个方向竭尽全力。董翔旭也明白，董翔旭不愿那样行动，也许董翔旭错了，但董翔旭无法纠正这个错误，一种流淌在血液中的神奇力量决定了这一点。毕竟，一个人不能够背叛自己。从南华回来，丁松桂说：你总算回来了！原来丁松桂要去海湾酒店参加一个文件的起草，还愁着办公室没人守候。董翔旭一听一股火气就往头上冒，到下面一次两次都是我去，你没时间，好事来了就有时间了！一个代理主任，并没正式下文，就这样给自己找机会，大小机会一网打尽，又像白蚁似的一路吃过去，留下的只是一条粪便，赤裸裸地无耻！他做得出，他就是做得出。可董翔旭吃着哑巴亏又去向谁说？怎么说？别人还会说自己斤斤计较呢。丁松桂怎么做都可以，董翔旭说一句却是不行的，这真不知是谁设计的一个局，真是奇妙无比，董翔旭入了这个局了，妙啊，惨啊！这个局不是为小人物设计的，小人物要跳出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出无数的办法变成大人物。董翔旭说：你有工作离不开，怎么能调你去？丁松桂说：手里的事这几天把它忙完了。又似乎不经意说：这是部里决定的，我也只好去。董翔旭真的想冲他几句，可就是没有底气。没有身份的人，就有这么可怜。董翔旭没做声，丁松桂以决定了的口气说：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明天会打电话过来告诉你那边的电话号码。董翔旭嘲讽地笑着说：有什么事会向你请示的。谁知丁松桂说：如果觉得有必要的话。这个无耻的家伙，董翔旭真想拍桌子骂娘了。可骂出来，闹了上去，董翔旭又有什么道理？董翔旭逃不出这个局，活活憋死了也逃不出去，惨啊！
丁松桂去了，董翔旭感到了轻松，至少董翔旭有几天可以不看那副嘴脸。董翔旭又去医院看了杨主任，希望他能够快点回来。杨主任说：小董啊，我出了院再干那么一段恐怕就要提前退休了。我看了你这二年，心里想向组织上推荐你接手的，现在看来，我说话也不行了。在机关里，有些话想说也得忍着，不忍不行，祸从口出。董翔旭说：是应该忍，我不知怎么就是忍不住。心想，大家都装傻瓜忍着，忍着，忍着，忍得心痛也咬紧牙关忍着，一辈子就这么忍过去了，世世代代也这么忍下来了，中国人忍性真是举世无双啊！
知道杨主任不久就会回来，董翔旭心中松驰了一点了。这天碰了贾处长，董翔旭忍不住把对丁松桂的意见说了。贾处长说：小董你心放宽一点，才多大的事呢？他这么说董翔旭就不再往下说了，再往下说我就更狭隘了，小事也搁不下，董翔旭得忍着不说。处长去了，董翔旭想着自己以前总认为天下总有讲道理的地方，看起来是太天真了。道理有无数种讲法，像一些人手中的面团，怎么捏他都有道理，你怎么样？有些人永远正确，话语权在他手中。想到这一点董翔旭感到灰心，气馁，沮丧，甚至恐怖。董翔旭咬着牙对自己说：我也该把心放宽一点，真的才多大的事呢？一粒蟑螂屎！董翔旭把这话像压压缩饼干似的压到自己的心里去。
杨主任回来了，董翔旭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的健康状况成了董翔旭的一块心病，也是丁松桂的一块心病。董翔旭想看看丁松桂再怎么摆谱，又怎么转弯。杨主任上班的那天，丁松桂就把脸色变了，透着亲热叫我翔旭兄。董翔旭不得不佩服丁松桂如此善变，一眨眼动夫，脸不变色心不跳就变了，连过渡的过程都不需要。董翔旭还替丁松桂设想着难堪，丁松桂自己却一点不难堪，真的不能不佩服他修养有素，是一块材料。说起来董翔旭这种设想本身就是可笑的，把人往好的方面想。董翔旭故意找了一两件事用请示的口气去问丁松桂，丁松桂马上说：小董你去问杨主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别拿火来烤我。说着嘿嘿地笑。这天杨主任对董翔旭说：小董，你来也两年了，感觉怎么样？董翔旭说：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杨主任说：我不在你跟丁松桂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疙瘩？董翔旭说：疙瘩有时候也难免。他那个人，你知道的。杨主任叹口气说：难免也是难免，但这么点事，你犯不着跟贾处长去说。杨主任欲吞欲吐地，最后说：人事处下午可能会找你谈话。董翔旭说：莫不还要批评我？杨主任说：批评倒也不会。又笑笑说：说不定对你还是一件好事。下午人事处果然打了电话来，董翔旭就去了，在劳资科见了贾处长，贾处长说：你去人事科找印科长。印科长给董翔旭倒茶说：小董你坐，坐。董翔旭说：打电话叫我，总有点事吧。印科长说：坐下来慢慢说。事情嘛，当然还是有点。印科长吞吞吐吐的，董翔旭知道没好事，有好事早就有人给自己通气了。印科长说：你到办公室这一年多，感觉怎么样？董翔旭说：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杨主任那个人吧，挺好的。印科长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看样子要把我放到哪个角落去，还要说是我自己的意见，这些人真的会做工作啊！我有想法想当部长当主任行吗？董翔旭说：我有没有想法都等于零，主要是看组织上有没有想法。印科长说：那么动一动怎么样？工业协会的秘书小廖他刚调到广东去了，部里要加强那里的力量，工作很重要啊！现在就是尹誉一个人顶在那里，也顶不住了。你是学理工科的，专业就对上口了。大学生嘛，技术型人才，可以在业务岗位上大展拳脚。部里干部业务很强的不多，我们要充分利用，哈哈！在一个机关说你是技术型人才，就等于说你是一个工具，不配当领导。说你是人才，你还能有意见？软刀子不见血，杀伤力却不弱。我是个小人物，我不能说自己，要等着别人来说，说的权力在别人手里。说你是技术型人才你就是了，怎么着？董翔旭说：部里定下来了？印科长说：也可以这么说吧，组织上。又说：你这两年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的确不错，的确的确。董翔旭说：我可能犯什么错误了，希望组织上指出来。印科长掩饰地笑一笑说：谁这么说？我们不这么看，组织上不这么看。谁这么说了我们批评谁。印科长开口闭口组织上组织上，谁是组织，组织又是谁？说来说去也只怪我多嘴了，惹人不高兴了。他不高兴，就是组织上不高兴，但他永远不会说这是他的决定。组织上的决定，我到哪里诉委屈去？董翔旭说：定下来了我也没什么说的了。印科长马上抓住董翔旭的话说：那就这样？下个星期，你去工业协会上班。说着站了起来，往门口走了一两步。印科长根本不在乎董翔旭有什么想法，他送客了。董翔旭机械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董翔旭在部里的事情，从不跟江倩婷说，可她总能知道那么一些。还在杨主任生病之前，江倩婷有天对董翔旭说：你闯大祸了！董翔旭吓一跳，又明白了江倩婷说的还是那件事。董翔旭说：过都过去了。江倩婷说：天下有这么容易的事，世界就简单了。董翔旭说：那还杀了我卖肉不成？江倩婷说：真要杀你还不容易，杀也不一定要用刀子，笑眯眯地就把你杀了，你还喊不得屈。
董翔旭说：我凭良心说句话，别人爱听就听，不爱听就算了，还搞反攻倒算？江倩婷说：这还不搞反攻倒算，世界上就没有反攻倒算了。你那么热衷于提意见，也等我把调动搞好了再提，你也不为我想一想！董翔旭说：人家天天说欢迎提意见，欢迎欢迎，结果是这么回事，谁想得到？江倩婷说：我就想得到！提意见，吃错了药呢。你遇事怎么不跟我商量？我以为你很能干的，还想靠你呢。我自己太没能力了，就想找个精神支柱。董翔旭说：现在知道我是靠不住的吧？也不晚。说起来大家都还算个知识分子，都把明哲保身哲学操得这么精，这还有什么希望？明哲保身，古人的话真是入木三分啊！江倩婷好一会没做声，半天说：你不知道。又说：你不知道那个圈子里其实有多冷。见了面都热情得不得了，其实全靠你来我往才能把热情维持下去，谁跟谁真的是哥们？老百姓拿什么你来我往？没有，就说不上话。董翔旭说：你从小就看惯了听惯了，到今天还没把那份心放下来。靠我来挽回昔日的荣光，我自己都觉得没有希望。董翔旭原来以为江倩婷在祖父死后就以平民心态面对世界了，谁知道她内心还燃着不灭的火，这使董翔旭感到畏惧。江倩婷说：我给你提个建议吧，反正我跟沈姨也有那么熟了，我陪你去看看她吧，我知道难堪是有一点的，挺一挺就挺过去了，把局面挽回来。董翔旭马上转了身四处寻找说：到哪里去了，放在哪里了？江倩婷问董翔旭找什么，董翔旭说：那把砍排骨的刀呢？找出来你一刀把我砍了算了，要我去我是不会去的，我进不去那门。江倩婷笑了说：早晚有人会来砍你，我留着给别人砍。我看你这个犟牛的样子，早晚叫你知道什么叫领导！当了领导，他错也错得对，反正对不对不由你说了算。你这么倔着，这一辈子你怎么办？你永远不改，就永远在这个位子上，永远在这个位子上，永远都是错的。董翔旭说：你别说那么恐怖，领导见了我还是笑眯眯的呢。江倩婷说：笑眯眯的！他不把你压下去，那他那张椅子还坐得住？你也别怨他心狠。董翔旭说：你年龄小小在哪里学会这一套，搞得我都有点怕你了。接下来江倩婷不再提这件事，可气氛总有了些别扭。董翔旭想着自己是个男人吧，女孩不高兴了，自己总有责任给她一点安慰。董翔旭明白这点道理，可这点安慰就是没办法给她，董翔旭转不了这个弯。两人说着话总有说不上路的感觉，像有座无形的山峰挡在中间，勉强说下去简直虚伪透顶。江倩婷说：我这就去了。董翔旭把江倩婷送到大门外，江倩婷说我这就去了。董翔旭说：我站在这里看着你去。江倩婷说：我这就去了。眼睛望着董翔旭。董翔旭感到了一种压力，自己应该表明一种态度了。或者，就依了她，去看看沈姨？可这个态董翔旭实在没办法表出来，就掩饰地一笑。江倩婷说：我去了。董翔旭觉得自己非说点什么，可能说什么？那样我董翔旭就不是董翔旭了。我的性格如此，我不能背叛自己。我感到了沉闷的挤压，心中像要劈成两半似的。董翔旭用牙咬着嘴唇，让那种疼痛转移内心的撕裂，痛得受不了了，心中才舒坦了一点。江倩婷笑一笑，笑得非常勉强，说：你要小心。就去了。看着江倩婷的背影在灯光下逐渐模糊，董翔旭叹了口气。回到宿舍，董翔旭打开房门，就在那一瞬间，铜质钥匙那点凉意忽然唤醒了董翔旭：她好几次说去了去了，难道还有别的意思？董翔旭心中一惊，飞下楼去，冲出大院，沿着她去的方向追了过去，追了几十米董翔旭停了下来。追上了又怎么样？我不能回答自己。董翔旭呆立了一会，转了回来。
董翔旭想着江倩婷她这一次真的不会来了。董翔旭感到的别扭，江倩婷肯定也感觉到了。董翔旭跟她的想法不同，江倩婷追求那种由地位带来的高贵，主子的高贵，江倩婷想恢复昔日的荣光，这是江倩婷进入婚姻的一个最重要的预期。而董翔旭，想坚守那一份平民的高贵，独立的高贵，如果领导觉得我可以呢，我愿意做一番事业，否则呢我宁肯寂寞，要我像丁松桂那样是不可能的。两种不同的高贵意识，拉开了我们的心理距离。我的天性如此，我不能背叛自己，也无法扭曲自己，哪怕接受被冷落的命运。性格就是命运，因为性格的前定，我宁肯面对命运的前定。江倩婷好几天没来，董翔旭犹豫着是不是还要去找江倩婷一次的时候，江倩婷打电话到办公室来，约董翔旭去逛商场，要董翔旭在家乐福门口等她。这样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董翔旭心中有了一点什么，根据情感对应原理，我想她心中也是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