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神庙同以往一样冰凉如水。高原神如剑芒般锋利的目光里，紫凝花的香味缓缓飘扬，像轻盈的纱带，在人类的身躯上，在高高的柱子上，缠绕。马尔克斯和镜在几名祭司温和的目光中走进了清幽的大殿。镜的步子很轻快，因为，这是马尔克斯第一次主动要求到神庙里祈祷。从前，她一直感觉到马尔克斯对这座神庙充满了恐惧感。他一直都害怕那座近二十人高的塑像，以及塑像那若有若无的“目光”。她想：或许马尔克斯心中被禁锢的东西正在融化，被他身边的人，慢慢融化。马尔克斯的手里捏着两朵紫凝花，他抬起头来，瞻仰了一下高原神的塑像，然后将其中一朵花递给镜。接着，他默默地走到圣池前，将花丢进了池水里，然后闭上眼，安静祈祷。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娴熟。镜许过愿之后，小声问马尔克斯：“你许的什么愿望？”马尔克斯平静地看着镜，慢慢地说：“我们……考……上……骑士。”镜歪着嘴角笑了起来，“原来马尔克斯很想做骑士呢。我许了一个……呵呵，现在还不想说出来。马尔克斯，我们出去走走吧。”马尔克斯点点头。这时，几个苍老的咳嗽声在大殿中传开了。马尔克斯和镜不禁扭过头，从柱廊的阴影中寻找声音的来源。一个有些佝偻了的身躯慢慢从一根粗壮的柱子后走了出来，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慢慢掀掉了头上的兜帽。“明鸾大人。”镜赶忙弯下腰，向那个身影的方向鞠躬。明鸾大人看了看镜，然后盯着马尔克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布满皱纹的脸上，微笑很快降下，泛起了几丝忧伤。马尔克斯注视着老人的目光，仿佛感觉到，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你们……很少来啊。”明鸾大人说话比从前更加费力了。“大人，马尔克斯想来这里向高原之神祈祷。过几天我们就要参加骑士选拔考试了，所以我们希望高原之神能够给我们知识和力量，让我们顺利通过考试，成为骑士。”镜微笑着说。明鸾慢慢点头，然后说：“马尔克斯，过来，我有话问你。”马尔克斯和镜微微一愣。“只问你。”明鸾大人又说了几个字。镜看了看马尔克斯，她明白明鸾大人后面那句话里的“只”包含着什么意义。她拍拍马尔克斯的肩膀，说：“马尔克斯，去吧。”然后，对明鸾大人鞠躬，说，“大人，我先到外面等马尔克斯。愿高原之神赐您健康。”明鸾大人点了一下头，然后快速地对马尔克斯眨了一下眼。马尔克斯的心中微微感到震惊。刚才明鸾大人冲他眨眼的动作，让他不由地想起了云博爷爷，想起了释焰大人。三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三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给自己带来温暖。他抬起脚步，大步走到明鸾大人身边。明鸾大人将拐杖靠在柱子上，身体忽然站直了许多。他的双手按在马尔克斯的肩膀上，马尔克斯感觉到了一股雄厚的力量。“孩子。”明鸾大人轻轻说。马尔克斯有些惊奇：现在的明鸾大人说话不再喘息，不再慢吞吞的，而且，离开了拐杖的支撑，他却和平常人一样稳健。甚至，他双臂的力量，不在马尔克斯之下！那么，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是他故意装出来的？“很好奇，对吗？”明鸾微笑着问。马尔克斯点头：“大人……”明鸾大人抬起一只手，食指竖起来，挡在自己和马尔克斯之间。他说：“孩子，不要告诉任何人。”马尔克斯重重点头。“至于什么原因，我以后会告诉了。今天我叫住你，是想对你说，你的眼睛长得很像你的父亲。一年前我见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你的双眼很熟悉，只是还不敢确定。”“父……”马尔克斯很疑惑。对于父亲，他没有丝毫印象。甚至，他一直以为“父亲”这个词并不属于自己。天羽有父亲，镜有父亲，很多雷霆城里的孩子都有父亲，可是他却没有丝毫疑问：为什么我没有父亲？“跟我来，我给你一个东西。”明鸾大人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说。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大殿外传了进来：“请问一下，明鸾大人在殿里吗？”“在。”镜回答。“好的，谢谢。”接着，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走进了大殿。明鸾大人赶忙握住拐杖，轻声在马尔克斯耳边说：“明天，来找我。独自一个人来。快，离开这里。”马尔克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高门的方向走去。明鸾大人一只手撑着拐杖，身体半倚在柱子上，装出一副嘶哑的嗓音说：“孩子……高原……神……会保佑你……成为……骑士……”说完之后，又赶忙大口喘气。马尔克斯的心中满是疑虑：我的父亲？明鸾大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要装成病人的样子？还有，为什么他知道我的父亲？“马尔克斯。”那个黑色的人影说。是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马尔克斯看着男人的面孔，停下了脚步。男人微笑着，说：“我找明鸾大人有些事情要做，你该做什么就去吧。对了，希望你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士。等我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再看看你近段时间剑术有没有长进。”马尔克斯点头，然后与黑衣人擦肩而过。在雷霆城的两年里，黑衣人常常出现在马尔克斯身边。陪他说话，或是略略指点他的剑术。只是，黑衣人从来没有告诉过马尔克斯自己是谁——马尔克斯也从来没有问过。两年了，他们常常在夜色中相见，只是，马尔克斯对黑衣人依然陌生。马尔克斯走到大殿高门下的时候，忽然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危机感。仿佛，什么时候即将发生——不好的事情！对了，那个黑衣人为什么会公然从神庙外走进来？马尔克斯记得，两年里他总是像穴居动物一样藏在阴暗的角落，然后忽然出现。马尔克斯猛地回过头去，却看到黑衣人不见了，明鸾大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高高的柱子下。大殿里如他的心一般空洞，死寂。“马尔克斯，怎么了？”镜走到马尔克斯身边，从马尔克斯的脸上找到了几分惊恐。马尔克斯默然地回头，看着镜，好久才摇了摇头。心中的预感，渐渐淡化。“马尔克斯，明鸾大人给你说什么了？”镜好奇地问。马尔克斯笑了笑，并不回答。“我们去练剑吧。”镜并不追问马尔克斯为什么不告诉她。相反，她暗暗觉得开心，她喜欢这样的马尔克斯。如果愿意说就很认真地说，不愿意就保持安静。他绝对不会像很多人一样，如果不愿意说出真相，那么就编造一大堆谎言来搪塞对方。虽然心中仍然有好奇，可是她却没有再问。因为他从马尔克斯的微笑里已经看出，不论如何，马尔克斯都不会告诉她。至少，目前不会告诉她。※第二天早上，镜敲响了马尔克斯房间的门，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马尔克斯却没有起床开门。平常的这个时候，马尔克斯应该已经起床了。镜轻轻推了一下房门，门却开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马尔克斯不在。“镜，怎么了？”大厅里，寞曾大人已经穿上了铠甲。“马尔克斯不见了。”镜站在马尔克斯的房门外，有些担忧地说。寞曾大人笑笑，说：“瞎担心什么呢？我刚起床的时候就看到马尔克斯出去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说训练场。这孩子，真刻苦。”镜脸上的担忧稍稍降下去了一些。可是，她觉得奇怪，两年来，马尔克斯从来不会独自去训练场。可是，今天却那么反常，不但独自去了训练场，而且还那么早，似乎……似乎不想让自己知道什么……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不禁想起了昨天在神庙里明鸾大人对马尔克斯说过话。“又怎么了？”寞曾大人盯着镜，微笑着问。“没……没什么。”镜摇摇头，说。在事情还没搞清楚之前，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包括寞曾大人。因为她知道，如果马尔克斯真的有什么东西要保密，那么自己应该帮助他保守秘密，而不是把自己的疑惑随处乱讲。“爸爸，我去训练场了。”镜说完，向楼下跑去。镜骑着马，在城门外遇到了正赶去训练场的天羽。天羽骑在马上，看了看镜的身后，然后很奇怪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马尔克斯呢？他不会是吃不消了，所以今天不训练了吧？”镜露出一个微笑，她知道天羽是在开玩笑。她说：“马尔克斯很勤奋呢，很早就到训练场了。说不定，用不了一年时间，他就能超过你了。”天羽笑着说：“那可不一定。”马尔克斯没有在训练场里，镜远远地看到，他正在站在神庙的门外。而他的身边，站着几名穿白袍的祭司，每一个祭司手里都握着一柄白色的旗帜。长长的白旗，像马尾一样，被风撩动，吹拂。镜的心里忽然变得冰凉。天羽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他盯着神庙，仿佛在自言自语：“出什么事了？”两匹战马载着天羽和镜停下了神庙门外。祭司中，有一个是水鸳。她抽泣着，泪水弄脏了白皙的脸。天羽跳下战马，走到水鸳身边，双手抱着水鸳的肩膀，轻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爷爷……”水鸳只说了两个字，泪水更加不可控制地涌了出来。“明鸾大人。”天羽盯着大殿内。圣池前围满了祭司，哭泣声，伴着送葬亡灵的幽怨歌声如浪轻盈荡漾而出。清晨的天空，更灰了。天羽拿过一名祭司手中的旗帜，然后翻上马背，狠狠地抽了战马一鞭子，战马扬起四蹄向雷霆城城门跑去。白色的长旗，高高飘扬。马尔克斯一直呆呆地盯着大殿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除了时而眨眼，没有丝毫动作。不久前他满怀欣喜与疑惑跑进了大殿里，却没有看到明鸾大人瘦小的身躯，看到的，只是一张苍老的，惨白的脸。明鸾大人安静地睡着，面容慈祥，没有丝毫痛苦。“马尔克斯。”镜把手放在马尔克斯的手心里，眼眶里含满了泪水。虽然她对明鸾大人并不熟悉，可是她忘不了，明鸾大人是戊坦国受人尊敬的英雄。况且，周围的祭司的眼泪，足以感染一个内心柔软的女子。马尔克斯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看不出丝毫忧伤。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镜，然后拉着镜的手，向安静的训练场走去。马尔克斯和镜坐在训练场的木栅栏上，看着神庙外的人渐渐多起来。红袍骑士，紫袍骑士，一般的人民，甚至连国会，长老院和白袍骑士的人都出现在了晨曦里。看着那些穿着素色服装的人，马尔克斯始终无动于衷。直到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出现在了人群里，马尔克斯才猛地跳下栅栏，向那个男人冲去。“马尔克斯——”镜喊了一声。男人发现了马尔克斯，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眼里满是愤怒和仇恨。忽然，马尔克斯从怀里拔出了短剑，向着男人的胸口刺了过去。男人向后退了几步，躲开锋利的剑刃，可是紧接着马尔克斯手中的剑绕出了一道月形剑光，随着他轻盈的脚步划向男人的喉咙。男人仍然只是后退，躲避。这时候，他才发觉了马尔克斯的眼神有些古怪。记得在两年前，马尔克斯想去刺杀释焰大人，在巷子里的时候，他所流露出的也是这样的眼神。“大清早就找我比剑术吗？”男人轻松地说。“魔鬼。杀人的魔鬼！”马尔克斯在心中默念，短剑再一次划向男人的喉咙。三次进攻，每一次都是致命的威胁。男人已经快要退到了雷霆城的护城崖边。他不明白，为什么马尔克斯会突然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仇恨。镜急得眼泪滴了出来，想去组织发疯般的马尔克斯，却被一个人拉住了。“镜，留在这里。”——是寞曾大人。他接到天羽报回的明鸾大人逝世的信息，所以赶来悼念。可是，却在城外看到马尔克斯追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撕杀。他命令身旁的两名紫袍骑士，“组织他们！”然后问镜，“怎么回事？”镜摇着头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别着急，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会打在一起？”寞曾大人沉着地问。镜用泪眼望着寞曾大人，说：“刚才马尔克斯还好好的，可是突然就冲了过去……没有任何先兆，我甚至来不及阻止。”寞曾拍拍镜的肩膀，说：“傻丫头，没事了。”黑衣男人已经被逼到了护城崖的边沿，他平静地问：“傻小子，发什么疯呢？”马尔克斯的剑狠狠劈向男人，男人赶忙侧身躲开，短剑在袍子上撕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男人却依然没有生气，而是很滑稽地说：“傻小子，这是我的新衣服！找我打架，难道连理由也没有？”“杀人……凶手……”马尔克斯举起了剑。两名紫袍骑士举着盾，大声冲马尔克斯喊：“停下！我命令你，停下！”“你们退开。”黑衣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马尔克斯的剑向男人刺去，而男人的身影一晃，忽然出现在了马尔克斯的身后。他一只手从马尔克斯握剑的手上绕过，抓住了马尔克斯的手腕，用力一握，马尔克斯的手掌摊开，手指伸直，剑掉到了地上。“笨蛋，你以为明鸾大人是我杀的？”男人在马尔克斯的耳边说。声音轻得只有马尔克斯才能听到。马尔克斯的右臂完全被男人控制了，他伸出左手，努力弯腰想捡起扎在地上的剑。可是男人轻轻用脚角一挑，短剑跃了起来，落在他的手中。他轻声对马尔克斯说：“你认为昨天我找过明鸾大人，所以大人的死和我有关，对吗？”马尔克斯不说话，面目狰狞。“笨蛋，两年了，你怎么还是不会用脑子思考？如果是我杀死了明鸾大人，那么大人的身体上一定有伤口。你去问一问祭司，大人的身体上有没有发现伤口！如果我真的要杀明鸾大人，还会故意让你看到吗？还会从神庙大门走进去吗？”马尔克斯的力气渐渐放松了。男人松开马尔克斯的手，把短剑递回给马尔克斯，然后说：“大人老了，这几年来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马尔克斯握着剑，呆呆地盯着黑色的神庙。神庙外，白色的旗帜越来越多，仿佛是一片森林，干枯的树枝上，结满了轻盈的霜。只有马尔克斯知道，明鸾大人绝对不会是因为身体衰老的原因而亡。他昨天清晰地看到，明鸾大人干瘦却矫健的身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大人双手的力道。可是，大人为什么会忽然离开？还有，大家究竟要给自己什么东西？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明鸾大人忽然的离开，带给了马尔克斯更多的疑惑。那种失落感，仿佛有人给了你一卷风筝线，而风筝在高高的天空翱翔。可是，当你接过线卷的时候，风筝却忽然断了线。马尔克斯觉得，自己的脑海，自己的生命，又回复到了一片空白。空得，让人恐惧。寞曾大人和镜走了过来。黑衣男人看了看寞曾大人，然后转身向神庙的方向走去。“他是谁？”镜问马尔克斯。马尔克斯盯着霞光中的神庙剪影，不说话。然后，镜拉着寞曾大人的手臂，问：“那个人是谁？”寞曾大人皱着眉头，他的脑海里一直在回忆之前黑衣男人控制住马尔克斯手臂的瞬间——太快的动作，快得让人无法看清。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夜族的刺客才会拥有这么快的速度。可是，他又隐隐感觉到，黑衣男人的力量，接近于芒族和高原族人。“不认识，以前没有见过。”寞曾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盯着马尔克斯。他想，镜的问题更适合马尔克斯来回答。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平时平静如水的马尔克斯见到他后会突然产生杀戮的欲望？马尔克斯一直没有说话，甚至连看也不看寞曾大人。“我见过那个人。”镜说，“我想起来了，在沉月港，就是他告诉马瑟尔顿大人，沉月港里的军队被人调换了。有人想要在沉月港刺杀马瑟尔顿大人马尔克斯。”寞曾大人紧皱着眉，他想起了两年前带着孩子们回国的马瑟尔顿大人在沉月港被袭击的事情。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国会军法处花费了大把时间在调查那件事情上。军法处的人盘查了沉月港的正式军，甚至找出了假调令。可是，却因为一直没有找到送调令的人，也没有找到有用的证据，所以那件事情到了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好久，寞曾大人才叹了一口气，说：“刚才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们不要再谈起。今天是向明鸾大人告别的日子，走吧，去见他最后一面。”镜点了点头，然后去拉马尔克斯的手。寞曾大人却把镜伸出去的手按了下去，他很严肃地说：“镜，你是女孩子，不要在人多的地方随随便便拉别人的手。”镜盯着寞曾大人，眼里带着茫然。从前，寞曾大人从来不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该去神庙了。”寞曾大人说着，眼角瞥过马尔克斯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然后，他拍了拍镜和马尔克斯的肩膀，转身走了。白色的旗帜飘扬着，丧葬的歌声，低沉，浓郁，从默罗高中上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