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局》小说章节列表免费阅读 杨义典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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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1-02-25 14:00:24作者:何如

完结小说《空局》是何如最新写的一本青春校园类小说,主角杨义典,文中的爱情故事凄美而纯洁,文笔极佳,实力推荐。小说精彩段落试读:,面前是同级乙班的女生潘梅。这女生相貌寒窘,是王秀珊的老乡,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钟彬奇怪自己话都没跟她说过一句,她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潘梅巧笑一下,领他到楼梯拐角的背光处,才说有人托她带信给他。钟彬顿...

空局

推荐指数:10分

《空局》在线阅读

《空局》 免费试读

1

新生入校,好比多少年没有小孩子哭声的家庭添了新人口,热闹当然免不掉。因此,刚开学这几天,校方的注意力就仿佛父母生了小弟弟以后的偏心眼,全都拴在新生身上了。

在学校的开学典礼之后,政治系系主任赵炳江也有个见面礼要送给这些新人。那天开系务会,赵主任作了这样一个比较:新生入校就如同是婴儿初入人寰。婴儿抵抗力差,要打针防病。新生对于学校里的所见所闻当然无不新鲜、好奇,然而他们没什么辨别的能力,所以要接受入校教育,洗洗脑子。关于学校的风纪校规,虽然丁校长和学生处韩处长在开学典礼上轮流强调了几遍,可是赵主任以为这还不足以震慑学生。因为这正如给婴儿的预防接种,绝非打一针两针就可以万事大吉。否则,用不了几天这些新生就给老生们带坏了。老生何以叫做老生?不就因为学校老拿他们没办法么?现在趁新生和老生们还没混熟,得赶紧开一次全系师生大会。

赵主任,四十六岁,正源师大成立后的第一届毕业生,校长丁怀中的大红人。他虽是正源的留校生,可是知道他这经历的学生并不很多。赵炳江深知学生们不买留校生的账,自当系主任以来,对于毕业学校一事加倍隐讳。仿佛学生知道自己是同门师兄,会降低了自己系主任的尊严。——假如狼为了吃掉羊,可以披着羊皮亲近羊群。那么为防羊群不服管辖,羊群的首领何妨也披件狼皮来做外衣呢。所以,赵主任对学生训话从不会缅怀他在正源师大当学生时的情形。不得以谈起学生时代,他至多只讲他去某名校进修时的轶闻,“记得我当年在什么什么大学学习的时候”,如何如何长短。不明就里的学生当然相信赵主任就是某名校的高材生,全然不会想到他原来只是披着狼皮的羊。

他当年留校全靠当时的政治系系主任、现在的丁校长替他出力。赵炳江感恩戴德十几年,因此丁主任荣升丁校长以后,不但肯栽培他为系主任,还许愿将来退休了,头一名就推荐赵炳江接班。赵炳江惭愧地高兴,从此悄悄计算丁校长什么时候退休。他相信自己仕途未可限量,和同事交往刻意取上帝俯视芸芸众生的姿态,高高在上。学生也怕和他谈话,因为他动辄就要考察对方的学问——“那本什么什么书你读过没有?”“怎么这些书都没读过?”仿佛没读过经他指定的书,就不配跟他谈话似地。和一切雄心和权力不相称的人一样,赵炳江善用小权,喜欢开会,大会小会,例会班会,但凡开会,他无不愿意露面。他开会有瘾,两天没有会开,浑身就不痛快。

政治系的全系大会定在九月十六日,新生入校的第四天晚上。会前,赵主任专门去请丁校长届时到场训话。丁校长当然愿意赏光,不过他这几天要开的会有一大串。所以吩咐赵炳江,政治系的会照开就是,一旦他抽得出空儿,自然会来,不必专门等他。年长一些的同事都知道,丁校长也是个逢会必到的会迷。三国曹丕说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他常套而用之,说开会也是治校的大事。吃饭你可以忘掉他,但是开大会绝不可以不请他来。他所以器重赵炳江,有一半原因是赵炳江承得了他的这副衣钵。

赵主任讲话挥手振臂,很爱激动。一激动就口若悬河,坐第一排的听众假如有经验,准要预备一块手帕,随时防他牙缝里带出来的唾沫星子溅到脸上。此外,他讲话中间随时要作总结,好象害痢疾的人跑厕所,每几句就要说:“一言以蔽之”。热心肠的学生替他惋惜,说系头讲话假如省点废话,去掉这些总结,倒算有副好口才的。

2

在那天的全系大会上,赵炳江发表演说道:“各位新同学,首先,我要祝贺你们!祝贺你们什么呢?”——是啊!祝贺什么呢?新生老生全都洗耳恭听,愿意听赵主任有什么高见。——“祝贺你们考上了大学!”原来如此!大家一口气还没喘舒服,赵主任又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副连他自己都要称奇的腔调道:“考上大学有什么值得祝贺的呢?——因为啊,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学想上,而上不了大学。‘一言以蔽之’,在座各位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来之不易呀——”接下去,他自问自答又讲了一通话,大意是:各位晓不晓得上一堂课的花费等于农民种多少粮食,等于工人炼多少钢铁?日积月累该是怎样一笔数目?你们倘若不刻苦用功,对得起谁呢?说来说去,意思是在座的各位比那些上不了大学的同学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没什么值得祝贺的。

刘庆在台下瞧着赵炳江兴致勃勃,知道这会没那么快结束,气得他把手指比成手枪,对钟彬道:“我真恨不得‘一言以毙之’!”他下午买了票约黄绮雯去看晚场电影,现在看来只能泡汤。

赵炳江在三个“总之”,两个“一言以蔽之”之后,正告新同学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打麻将,不许谈恋爱。否则——他扯到最近的一个例子,请各位引以为戒。原来新生舞会那晚,他正在跳舞,忽然接到杨义典报告,本系几个男生正在宿舍里赌钱。赵炳江当即前往捉赌,果然在乌烟瘴气的宿舍里抓到了正打麻将的刘庆李录和毕业班几个男生——“他们向我交了保证书,我也想治病救人是我做系主任的职责所在,所以这次我暂不深究,只做口头警告。‘一言以蔽之’,今后哪一位再若重犯,对不起,我只能请你到学生处去说话了。”说罢,雄视台下,点出几个名字。

听众席里好象上了火的油锅,立刻躁躁不安起来。新生们听着新奇,想不到学校里头还有麻将可打,都有点坐不住,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学校的新生活。庞满喜安慰坐他旁边的一位新生,叫他别怕道:“你别听他的,他回回都这么讲的。”给赵主任点到名字的李录更不服气,报仇似地对周围几个新生道:“嘁!他自己的麻将瘾才大呢!倒好意思说我们。”

钟彬庆幸那天自己没去打那场麻将,不然给赵炳江这一点名,准会给胡影留下一个坏印象。同时,他甜蜜、多情地想,自己无意间逃过这一劫,倒是胡影带给自己的运气呢。正在出神,忽听赵炳江击掌道:“请大家鼓掌欢迎。”扭头一看,原来是丁校长来了。

丁校长笑容可掬,一手端只大茶杯,一手象征性地挥挥,做个不必鼓掌的手势。等掌声停了,丁校长从容不迫掏出一沓讲话稿子铺在讲桌上,呷一口茶说全承赵主任盛情难却,他这个糟老头才来凑个热闹,那就随便说他几句。赵炳江当然第二次带头鼓掌,说校长真是太谦虚了。钟彬心里发笑,想他随便说说都要预备稿子,倘若正经严肃地讲话那还了得!

3

自舞会以后,钟彬时常会在校园里碰见胡影,可是没什么机会和她来往。当然,这是因为大多数时候,钟彬碰到的只是胡影的背影,而胡影并不会去留意他。这种时候,钟彬会忽然收慢脚步,会忽然伸长脖子,甚而至于会跟在她后面走一段路。也有时候会不期而遇碰见她,这时钟彬手脚全慌了,多半只会逃走。偶尔逃不掉,譬如在开水房狭窄的过道里,譬如两个人离得很近,而目光又恰好对在一处,钟彬也会点头致意,跟她说话,不过彼此间的对话仅限于“打开水”,“打饭啊”这几句。除此而外,钟彬想和她多说几句,然而苦于找不出什么话好说。

第一次和胡影打过招呼,钟彬窃喜她还记得自己。可是如此两回,他自觉无趣起来,因为这样的对话除了礼貌以外,什么含意都没有,说还不如不说。以后再见胡影,干脆装着没见她,磨磨蹭蹭等她来跟自己说话。理所当然的结果是,他不打招呼,胡影也不理他。他瞧着胡影的背影,心里少不得隐隐作起一点小痛来。

钟彬不信自己会那么软弱,一面之交,就会坠入情网。他一向以为,只有李录那种人才会一见钟情,这种事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而现在,胡影却仿佛一个影子,一个水泥未干以前留下的印迹,刻在他脑子里,抹不掉又撇不开。他忽然明白,也许恋爱的产生,正如饥饿的产生一样,根本找不到什么原因的。这事全怪自己作茧自缚,自寻烦恼,一见钟情不但可笑,而且不可靠。把她忘掉算了。

然而事实上,一个人想要忘记的常是那些忘不掉的事情。他越想忘掉胡影,就越发要去想她。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和胡影来往,所以愈象穷人梦想发财后的花天酒地,满脑袋塞着幻想。——胡影也许该失一次恋,狠心的男朋友把她抛弃了。她伤心、绝望地哭泣,而自己恰好从她身边路过;她也许该遇到一次强盗。孤灯、窄巷、悍匪,她刚想喊救命,自己一个箭步就出现在她面前;她也许该生一场病,谁也不理她,只有自己不嫌她,照顾她,给她送汤喂药,让她感动不已,主动要做自己的女朋友。

每当这时候,钟彬能够理解为什么李录一追求女生,作诗就特别有灵感。不过他并不能照李录的样子作出诗来,因为他这些思想只有晚上上床睡觉时才敢出来活动,见不得光,天一亮,就无形消遁了。

钟彬当然也知道,机会不但会自己找上门来,有时候更要自己出门去找的。所以,早晨出操,他睡眼朦胧,就在注意队列里有没有胡影;中午,离下课时间还早,他就谋算自己该去哪间食堂打饭才能遇见她;下午晚上,他到图书馆,先看胡影来了没有,否则什么书也没法看下去。

有几次,他居然不顾图书馆人多眼杂,红脸鼓勇,向胡影请教了几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胡影虽然热心解答,但是如此而已,彼此照旧没有可以再深谈一层的话题。钟彬既不学画画又不练大字,可是竟然由此明白了什么叫做“咫尺有万里之势”。

一天,钟彬和刘庆上饭馆吃饭,刘庆指个人给他看。钟彬一回头,发现胡影和一位男生有说有笑正在喝茶,心里顿时大起波澜。刘庆瞧他脸上酸溜溜的表情,向旁边看看胡影,故意提醒道:“不过去打个招呼?”钟彬说他胡闹,赶紧喝口茶,挡住自己的脸不让他看见。那顿饭,不用说吃得滋味全无,回去以后,他更是嫉妒地自卑,觉得胡影这女生漂亮、高傲,自己呢,平平常常一个人,没什么可以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论个头,自己只有一米七,没有刘庆高大;论脾气,自己又没有庞满喜那样钢烈,不会吸引女生注意;论本事,自己哪有李录那样风流倜傥;就是谈风度,也自恨比不得杨义典道貌岸然。嗨,自己配不上她的。这事趁早算了吧!

可是改天,他妒气一消,又不自怨自艾了。他想,自己有时不也会跟同班女生吃饭喝茶吗,可是这有什么,自己又不会跟她们谈恋爱。胡影和那个男生一样不会有什么。喝茶而已,不会有什么。胡影虽然高傲,不过这没什么,女人的高傲天生就是让男人来攀登的。自己真是神经敏感,矛盾得太可笑了。

前几天,刘庆拿回宿舍一大堆黄绮雯从校外小书店借来的武侠小说。钟彬读了一本又一本,看见英雄救美的传奇,不禁把小说里的情节来解渴,由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联想到自己,一会儿热血沸腾,想做匡扶正义的勇士,让胡影倾倒不已;一会儿又心灰意懒,慨叹命运不公,为什么那么冷艳、浪漫的邂逅不在胡影和自己之间发生。只好安抚自己,小说毕竟只是小说,这种事情要随缘而变,强求不得。对女人的了解,也许正像是读一本书,封面、扉页、序言都要一一翻过了,才能读到正文。

“惜春常怕花开早”,自己对胡影应该有耐心,急是急不来的。

4

十一月份,新生入校一个多月,一切都和天气一样渐冷下来。照往年的惯例,由赵炳江提议,各班辅导员组织,三年级甲乙两班要各派两个成绩好的学生给新生们作一次学习经验介绍。

甲班派出的两人是钟彬和牛瑛。论各科成绩,钟牛两人不分仲伯,不过赵炳江只赏识牛瑛。因为他每次上课提问,牛瑛不但乐于捧场,抢着回答,下了课还要拦着他请教问题。这当然是一切老师最引为得意的时候,说明自己教得好,学生不但愿意听,而且听讲的兴趣,下了课还没消灭。此外,听说牛瑛还读了不少的书。赵主任是个爱才之人,这样的好学生他当然喜欢。

钟彬呢,成绩固然很好,可赵主任未必会当他是好学生,至少在印象中钟彬就从没向自己请教过问题,太不虚心了。所以徐惠呈报名单请赵炳江过目时,他就说钟彬:“这个学生学习似乎并不踏实,我不看好他的”。

话又说回来,这次介绍会本来并没有钟彬什么事,徐惠原定的另一人是杨义典。在学生里头,徐惠和他关系一向最好,常对他说:“咱们课上是师生,课下是朋友”。她原打算把这次机会做为朋友之间的好处送给杨义典,还说他学生会主席理所当然应该给新同学们介绍经验了。谁知杨义典那么爱交际的一个人,这次却不肯,不但乐意把这机会让给别人,还向她郑重推荐钟彬,说谁不知道钟彬学习好,这事该让他去。教通史课的周老师还帮他在学报上发表论文呢。徐惠不相信钟彬一个刚刚升入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能在学报上发表文章,又惊又妒,说这不可能吧,回头她倒要找来看看。既然杨义典本人知趣坚辞,徐惠也就不再勉强,请他通知钟彬准备。

钟彬接到通知,心里一半高兴,一半忐忑。他高兴,是因为杨义典说这经验介绍会虽然是给新生开的,但也欢迎老生参加。钟彬听了这话,立刻猜测胡影会不会来旁听。也许她不会来,可是假如她来了呢?——他忽觉这次亮相意义非凡,是吸引胡影注意自己的好机会。

当天晚上,钟彬写好一篇发言草稿请同舍几位出主意——关于学习的意义,钟彬准备说:“本人记得培根有句话说‘人的天赋有如野草,需要知识和学问来修剪’。”庞满喜十分欣赏这话,他说:“这话说得好,大学生和野人所以不同,就是这个道理。”刘庆还补充一句道:“多学点知识,就等于钱包里多备一点零钱,出了门可以防备不时之需,见了账单不至于囊中羞涩。”

钟彬赶紧掏笔记录,心想这话富有哲理,会讨胡影喜欢。——关于学习的方法,杨义典嫌钟彬所说尽是读死书的老生常谈,听着倒胃口,李录也说:“你那些方法也许能训练记忆力,可那至多只等于录音机、照相机,一架机器而已。”刘庆接他话说:“其实所有的学问都是在学历史。做学问就是研究怎么花老祖宗留下的钱,数理化、文史哲,哪一样不是前人的遗产?”何爽看破红尘道:“确实,世上的道理,古人早就说尽了。”摇着头问钟彬记下这些话没有。

临了熄灯睡觉,李录躺在床上一边抠脚丫,一边还提议说学校不是反对学生恋爱吗,钟彬的发言应该再加上这一条:“谈恋爱不会影响学习,大家尽可放心去谈。因为恋爱可以产生发明,推动生产力,而且促使政治进步,世界和平。各国元首出访不是还要携夫人同行吗?”钟彬说这道理是很新鲜,不过有理还得有据,要他举几个例子来证明。李录一时想不出现成的例子,说这没关系,大不了到时候他可以学教授敷衍学生的口气来一句:“有兴趣的同学,回头可以自己翻几本书看看,很多书里都提到的。”大家又说笑了一阵。杨义典勉励钟彬好好表现,大家好跟着他脸上有光。庞满喜也说这是集体智慧,钟彬真要成了新生楷模,要请大家吃顿饭的。钟彬兴头上把那稿子又修订两遍,觉得自己的发言够体面、够动听了,胡影听了准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5

牛瑛虽是赵主任钦定的人选,可是在大会上作报告,毕竟也还是头一回。所以那天下午发言,面对百八十多位听众,免不了有点心虚怯场。到了台上话还没说一句,额头和鼻子就先出起汗来,神色紧张得让人疑心她上的不是讲台,而是断头台。

好在她这几天深居简出,精心准备成一篇讲稿,演讲还能顺利进行。牛瑛为了这次演讲,苦思冥想搜罗出来的那一大堆学习方法,就是教育系的那些白胡子老头儿看了也要睁大眼睛称奇的。然而——新生们对这位先知先觉脸上的一幅大眼镜似乎更有兴趣。因为她鼻子一发汗,眼镜也跟着怯场,老往下滑。每说话一句,必要先扶眼镜一下。结果,台上虽然并未大跌眼镜,然而台下的笑声霏然不绝。

钟彬置身这热闹之中,快乐地心慌,他早发现胡影不但来了,而且就坐在自己身后不远的一个座位上,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在做笔记。

过一会儿,新生们鼓掌请钟彬上台。钟彬刚上讲台站定,忽见胡影和一个女生出门去了——钟彬这演讲是借了新生名义讲给她听的,现在她这一走,就等于所有听众都走了。钟彬眼巴巴看着胡影朝外走,百爪挠心,恨不能推迟发言,或者点名挽留,想她有什么急事早不办晚不办,偏偏非要这个时候出去。

这一来,他心神全乱,好好的一篇讲稿,他读得嚼蜡一般,听众们听得索然无味。念完致谢,听众们照例的掌声稀稀拉拉,比给牛瑛的还要吝啬。他扫兴加以没兴,下台时一脚踏空,趔趄扑前,险得摔下台去,惹得台下惊声四起。更可气的是,他刚红窘着脸重新坐下,胡影和一女伴说说笑笑又回来了。

钟彬瞥眼看见,忽地生气,赌气不肯再回头看她。讽刺!真是讽刺!自己吃力费劲,人家压根就没在意,这一场算是白忙了!果然,赵炳江作总结发言,也只请大家向牛瑛等同学好好学习。至于钟彬,他一个字儿也没有提。

钟彬怕同舍几位见面要开他的玩笑,一个人吃了晚饭,才慢腾腾回宿舍去。半路碰见杨义典打开水回来,说是刚才打饭的时候周令邦在到处找他,过一会要来宿舍送本学报给他。钟彬听了这消息,心里豁然畅朗。对了,一定是上学期周令邦要自己写的那篇论文发表出来了。系里那么多老师,没有哪一位像他这样器重自己的。周令邦准是来给自己送样刊的。

6

周令邦是政治系的新任讲师,三十六岁,教中国通史一课。他天生一张油光带笑的脸,到处都有酒肉朋友,教书之外爱做小买卖,学校里方方面面都能应付得来,在本系和赵炳江尤为要好。只有徐惠因为他瞧不起留校生,一向跟他不和。

周令邦闲来无事常跟学生混在一处,吃饭喝酒,传播同事的轶闻旧事,顺带打扑克抠麻将。李录刘庆都是他的牌友,上次赵主任抓赌肯对他们手下留情,全仗了他出面说话。周令邦常向学生们吹嘘他是中国历史和现代意识复合而成的化身。所以,他身为中国通史讲师,不去钻研国粹,倒对学生的家庭史兴趣浓厚。每接一个班的课,先要找学生登记表研究学生的社会关系。哪个朋友请他帮忙调工作,他会想起班上谁的老子是个厅长;哪个朋友贩什么货出了麻烦,他会知道谁的舅舅在当处长;再有哪个朋友要出个诗集什么的,他立刻就想会到谁的姨父是老板,找他拉赞助一点错没有。这些当然算是他的现代意识。不过,徐惠说他不学无术,没资格当讲师,“去派出所查户口还差不多。”

今天周令邦来找钟彬就跟他的职称有关系。上学期评职称,赵炳江给他暗通消息,说他发表的论文数量不够,要他想法子补发凑数:“照说这些论文不会有人去看,而且评委里各系的人都有,给他们看也不一定看得懂,可是他们都会数数呀。”

周令邦一算时间紧迫,他纵有神来之笔,一时间也难凑得够数,何况他还没有。灵机一动,想到钟彬:这学生各科回回都在班上名列前茅,假如他肯代劳一篇,自己改改交差,准能过关。当下拟个提纲,翻几本专业杂志剪下来一堆参考素材,上宿舍找钟彬问他想不想发表论文,自己愿意帮忙。

钟彬这傻小子满以为这是什么好事,连连说想呀!周令邦说那么好,我给你一次机会。钟彬感激不尽,秉烛夜战,抄抄写写弄出来一篇论文。周令邦收了货,很是满意,略略一改,换上自己的大名就径交学报编辑部的朋友发表去了。

这事过去几个月,周令邦早忘了。哪想今天上午学报的朋友打来电话,含糊其辞问那篇稿子是否还另有一个作者。周令邦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朋友如实相告,是主编过问此事,听口气可能是有人向主编打听过这篇稿子的来路。周令邦这才脸红,细细追想,想起自己当时交材料给钟彬是在学生宿舍里,不禁暗骂自己一时糊涂。钟彬本人,想他没那胆子去找学报主编。那么——准是当时在宿舍里走露了风声,不过具体有谁在场,实在记不得了。也罢,这种事要解决在造成影响之前,先声夺人,才可掩人耳目!自己大不了再到男生宿舍一趟。

钟彬回宿舍时,周令邦早到了,正和同舍那几位在吹牛聊天。见了面,周令邦问钟彬:“你今天跑到哪里去了,我一下午到处找不见你。”大家一齐笑说钟彬下午报告他的先进事迹去了。周令邦幽默道:“怪不得,我早说你是政治系的大才子嘛!”钟彬脸一红说这种没面子的事不值得讨论,埋怨杨义典道:“下午的经验介绍会无聊的很,一点意思没有,以后你别再给我找这种差事了。”

杨义典说钟彬不讲道理,早知道该让庞满喜去的。庞满喜道:“是啊,周老师,你别听钟彬的,他是怕请我们吃饭要花钱。”周令邦嗬嗬嗬大笑,刘庆指指的他手道说:“钟彬,你请不请我们那好说。可是周老师你不能不请吧。看看周老师给你送什么来了。”

钟彬早见他手里拿着一本学报,这时只好问他道:“怎么,周老师。那篇稿子发出来了?”周令邦如梦初醒,放心许多,脸上格外放些笑容说道:“对对对,这稿子发出来几个月了——你没看到?我以为你早看到了呢!你看,我太忙了,一直没去留心这件事。”

钟彬道:“多谢周老师这么有心。”忽然想到胡影,想她今天没有听到自己演讲,可是改天上图书馆,假装拿自己论文里的观点向她请教,她看见自己在学报上的名字,一定忍不住要悄悄拿来研究的。

周令邦挽住脸上的笑不许退收,说道:“哪里,哪里。不过,钟彬,这稿子出了点小问题——”大家一齐安静下来,饶有兴致地听下文。周令邦环顾左右道:“——是这么回事,那篇稿子我费了不少时间,认真改了许多地方,改完就交给学报编辑部了。我以为他们会按名字班级送一份给你,不用我再管了。嗬嗬,你知道,我很忙的。这几天呢,总算有点空儿。今天上午,我刚巧翻到这期学报一看,那稿子早发出来几个月了,就是上学期期末的时候。可是,哎!这些糊涂编辑!真是糊涂透了,明明作者该署我们两人的名字,谁知道他们粗心大意,搞漏了——来来,抽根烟,李录庞满喜,也来一根。”

钟彬又明白又糊涂,怕他说出那个漏掉的名字是自己,不愿去问,只耐心等他说出来。周令邦吐口长烟道:“所以我急着找你,想得赶紧跟你通一下气,别因为这点小事,咱们师生之间有了误会。”又抽一口烟,腾出时间给钟彬表态。钟彬感觉大家都在注视自己,忙挤出一个短笑,机械地说:“不会,不会的。”

周令邦听了满意,作态抚慰道:“那不行,明天我就去编辑部理论,看这事他们怎么个补救法。”钟彬只好阻止他道:“算了吧,周老师。小事一桩,我不在意。没关系,无所谓的。”自信脸上表情正常的很。周令邦楞了一楞,又像不信他这么大度,又像在等他反悔,过了几秒钟,仰头对墙壁大笑道:“好好,这我就放心了。我早知道你不但有才,而且有德,不会为这事儿计较得失。你们各位都该向钟彬学学的,这就叫德才兼备了。”转尔,严肃道:“我最欣赏你这种不为虚名的态度了,我对很多人都讲过的。其实,你说一篇文章署不署名字有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时就想,为什么漏掉的不是我的名字。要漏应该漏我的名字嘛,啊?嗬嗬。”

周令邦走了。李录发疑问道:“钟彬,周令邦说他修改过,你应该看看他到底改了多少地方。”又对庞满喜说,钟彬这篇论文请他提过意见,他也有份功劳在里头。

钟彬急翻目录和正文,确信真没有自己的名字,立刻兴趣全无,碰都懒得再碰它一下。刘庆老谋深算道:“钟彬,我怀疑你的名字并非是漏掉的。也许你只是个枪手。”庞满喜何爽一起瞪大眼睛道:“噢?”

钟彬想刘庆的话极有可能,可他有气发不出来,宁可周令邦撒谎,还给自己留着面子,只轻描淡写说:“不至于吧。”心里叹口气想,演讲胡影漏场,费神写篇文章,又没有自己名字,这运气真是糟透了。何爽忽然提醒一句道:“钟彬名字虽然漏掉了,稿费总该有一点点吧!”庞满喜说是啊,让杨义典说钟彬是不是该请大家吃一顿。

杨义典笑而不语,漫不经心把那学报拿来研究。庞满喜讨个无趣,建议钟彬好好收藏这本学报,大不了以后就说“周令邦”是他的笔名。

7

晚上自习课,钟彬正在教室里看书,靠门口坐第一排的女生忽然高声叫他,说门外有人找。防他没听清楚,特又强调是个女生找他。全班男女众目睽睽,几乎同时抬头目送钟彬出门。

钟彬不及细想,出门一看,诧异莫名,面前是同级乙班的女生潘梅。这女生相貌寒窘,是王秀珊的老乡,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钟彬奇怪自己话都没跟她说过一句,她找自己会有什么事。

潘梅巧笑一下,领他到楼梯拐角的背光处,才说有人托她带信给他。钟彬顿感喉头发干,胡影的样子在心里虚闪一下,忙问她是谁?是什么信?为什么要麻烦她来送。

潘梅从容不迫,神秘莫测,请他别急,拿出一封信,说先看了信再说。钟彬接了信,扭头想回教室。潘梅一把拉住他,指指脚下,说这信只能在这里看,不许带走。钟彬只好当面拆信,里面一张薄纸上这样写道:

一天又一天,你在红尘中来了又去

一夜又一夜,我在迷惘里辗转叹息

你的来去,让我忧郁

你的轻狂,让我无奈

因为你就是我面颊上的那道红霞

因为你就是我鬓发上的那枝小花

钟彬看了,吃惊地脸红。这信肉麻,多情,分明是首情诗,可是上面并无落款。他正在想这诗假如交给李录破译,就能知道是谁写的了。潘梅似乎洞穿他这用心,不让他细看,把那页纸夺回来,捏在手里,神情就仿佛出使秦国时持璧睨柱的蔺相如,双目逼视,强问他的读后感想。

钟彬瞧她容不得自己不表态,忙说:“好,写得好,不过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你总该告诉我这是谁写的。”说时,将所有他认得,而又略有几分姿色的女生在脑里滤过一遍。

潘梅略略失望,好象不用她说钟彬就该知道是谁的,一笑道:“王秀珊。”——“啊?”钟彬满脸通红,惊讶得忘了笑。王秀珊?她那么一个孤芳自赏的人会写这样的诗给自己?——忙问潘梅是不是找错人了,请她别乱开玩笑,自己受宠若惊,消受不了。

潘梅收了笑,宽赦道:“这样吧,我看你现在是有话说不出——明天晚上七点,她在校门口车站等你,有什么话,你当面去对她说吧。”不等钟彬反对,把那信塞回口袋里走了。

钟彬忽觉好笑,想想王秀珊,自己跟她从无什么瓜葛,彼此间也许开过玩笑,可是自己绝没有过可以使她误会的举动,这事该从何说起呢?又追忆那信的内容,一句也没记住,只不知怎么,会联想到“尘满面,鬓如霜”这么灰头土脸的半句古诗。摇头笑叹,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那么,明晚要不要赴约呢?不去吧,潘梅话说的那么绝决,好象交通警察开罚单,根本不许自己发表意见。真要不去,怕显得自己不识人情。可是去呢,又怕滋长了王秀珊的兴致,倒误解自己对她有什么意思。

这一整晚,钟彬的心理就仿佛在马路上捡到了一块钱,虽然这一块钱没什么用处,可既然是白捡的,心里总是免不了淡淡地兴奋。古语所谓: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钟彬当然不会寒不择衣,饥不择食。然而他思来想去,以为有两个理由应该去赴王秀珊的约会。理由一,见面是她提出来的,自己不过应邀赴约罢了。这道理她应该明白。理由二,他倒想长长见识,尝尝男女同学约会是个什么滋味,将来和胡影约会不致毫无经验。有了这样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他就只等着明天快到,夜里睡着了脸上还在笑。

明天上午,天上积起沉铅似地厚云。没一会儿,就下雪了。中午过后,北风狂吹,温度骤降。钟彬午睡醒来,望望窗外飞雪连天,有点担忧晚上的约会。自己虽肯赏光,可是老天爷似乎有意为难,不肯赏脸。这种天气之下,王秀珊的约会是否该自行取消呢?今天一上午没见她来上课,不知道下午来不来。假如她反悔了,下午要传话过来。忽然得意想笑——她今天不来上课,准是怕羞、不好意思见自己,在躲着自己。

8

晚饭后,雪停了,风也渐小,宿舍楼里照常地喧哗热闹,何爽修生养性,铺着白纸在练大字,邝伯操混混沌沌,端着半导体听戏入迷。钟彬瞧着他们悠闲自得,心神不宁地鄙视自己:假如胡影知道了这冷呵呵的天,自己不好好呆在宿舍里,跑去跟一个不相干的女生约会,准会小看自己。

七点钟,钟彬准时到校外车站,远远就见白乎乎的雪地里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走近了,嗬!果然就是王秀珊。钟彬说你好,王秀珊也说你好。也许是天冷得冻住了嘴巴——“你好”,不过两个字而已,可是两个人都说得结结巴巴。

钟彬借了路灯看清她化过妆的脸冻得白里发青,头发、眉毛、围巾上都结了霜,衣服穿得也少,忽动恻隐之心,问她是不是早到了。王秀珊说没有哇,她刚刚才到的。

寒喧之后,正题之前,当然先谈天气。钟彬说这雪下得及时,净化空气,预防感冒,看样子还要接着下他几天。说时抬头望天,当然他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天早黑了。王秀珊不置可否,低头看自己脚尖,提醒他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有时候,第一只表示次序。而有时,它还兼有史无前例、空前绝后等等崇高伟大的意义。钟彬信口说:“不是吧,好象是第二场。”预备引她争辩,免得无话冷场。王秀珊正要说话,高跟皮鞋忽然在雪地上打滑,钟彬下意识地拉一下她胳膊,防她摔倒。这一拉,王秀珊膝盖一软,整个人直倒过来——不是向地下倒,而是向钟彬身上倒过来。钟彬毫无准备,吓得魂魄出窍,忙伸两手出力扶她。王秀珊在距他半尺左右的地方站稳了,害羞吃力道:“你真好。”

钟彬听了这话,浑身直打冷战,缩回来的两只手找不到合适的去处,只好凑在嘴边哈气取暖。他虽无非份之想,可不敢担保在引诱之下还能坐怀不乱——王秀珊这一跤摔得蹊跷,不知道她是因为摔了跤而说这话,还是为了说这话而摔了一跤。无论如何,全怪自己不果断,假如昨天干净利落地拒绝,今天也不至于给她机会摔跤了。忽觉王秀珊太圆熟,太有心计了。这事弄得不好就会引火烧身,接下去再不能拖泥带水,给她留着念头了!——忙说马路上又黑又冷,不如找个暖和的地方坐坐。不管王秀珊同不同意,穿过马路,直进一家饭馆,贴墙找张桌子坐下。

王秀珊磨磨蹭蹭跟进来,钟彬自作主张要了两杯热茶,一碟盐水花生米。看着店里暖哄哄的灯光,不时有人来往的热闹,钟彬放心不少,滋滋溜溜呷口热茶,请王秀珊也喝茶暖暖。王秀珊两手插在口袋里,说她不渴,不想喝。钟彬正在想跟她谈些什么,王秀珊忽然问:“昨天潘梅找你了?”表情轻松随意得好象在谈一件她并不清楚,或者一件她原已忘记而又临时想起的事情。——“是,她是找我了。”——“她跟你说什么?”——“说,没说什么。”

王秀珊沉默一下,喝口茶,把杯子暖着手道:“潘梅说你有话要跟我说。”钟彬心里叫糟糕,一向只知道喧宾可以夺主,不想喧主也可夺宾的。不好纠正,又不能不说话,偷看她一眼,慌忙中只好老实说:“我?我没什么话说呀!”

王秀珊淡淡一笑,表示她不相信,低头不让钟彬看见她的脸道:“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太清高了。很多男生都怕我的。”钟彬假装惊讶,说是吗?——“是啊!我从前读高中的时候,就不愿和班上的男生来往。可是他们动不动就写纸条给我,讨厌死了。”

钟彬说这是好事,那是因为他们倾慕你。王秀珊欢喜满意地皱眉头道:“有件事我想——想请你帮帮我。”钟彬信以为真,忙请她说。——“是这样,前些天我收到一封信,我生气没去理它。谁知道那人这两天连着写来两封信,我快愁死了,不知怎么办好。我没有经验,想请你帮帮我。”

钟彬心里暗笑,想这事无论真实与否,王秀珊的话都没道理。假如不出所料,她是在等自己吃醋、嫉妒,要求取而代之。否则,自己算她什么人,有替她出主意谈恋爱的义务?并且她会没有经验?需要自己来出主意?哼,鬼才会信!忙故作不解,笑笑道:“噢?这人是谁呢?”——“你猜不到的。”

那一瞬间,这饭馆的空间局促得容纳不下她这么简洁的一句话。钟彬奇怪自己脸发起烧来,王秀珊的脸却一点儿没红。他没什么好听的话来搪塞,又不愿谈话冷了场,就学赵炳江开导学生的样子,忧心冲冲,一本正经道:“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谈恋爱。你想想,投入那么多感情,过不了两年毕业了,难分难舍,最后还得分开,天各一边,一切都白费了,不是得不偿失么。——你应该向我学习,我就不在学校谈恋爱。”这些话虽是作戏之言,可末了这句话倒未必不是发自肺腑。好象吃不着葡萄的狐狸,他当时在想,胡影也许压根就不会看上他的。

王秀珊浅笑道:“你的意思是谈恋爱就要结婚?想不到你还这么传统!”钟彬听着刺耳,想她为什么不直说自己老土,倒来得干脆。“——我这个人只在乎过程,不管结果的。今天有爱,今天就去爱。爱是为今天而存在的,不用去想明天。我记得一位女诗人说——”王秀珊发表她的恋爱观,钟彬只当马耳东风,心里也有个声音在说:随你扯吧,只要你别扯到我身上,本人洗耳恭听就是了。——不过,这事怎样才不会扯到自己呢?忽然计上心来,拍着脑袋,把她的话拦腰截断道:“哎呀,我猜到是谁写信给你了。”

王秀珊大吃一惊,不相信他真有本事猜出这个子虚乌有的人来,忙问他是谁。钟彬故作神秘道:“何爽!——是不是?我真糊涂,肯定是他。绝不会错。我早就说他最近有点神神秘秘的。”王秀珊张嘴欲辩,钟彬热心阻止道:“你不用害羞。我早看出来他对你一片痴心。换了别人,我也许要劝你想想。可是,何爽!那不用考虑,我跟他同宿舍,太了解他了。说实话,你们两个是再合适不过了。”

钟彬自信神态谈吐亲切自然,天衣无缝。可是王秀珊居然不识相,她面露愠色道:“钟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以为我找不到男朋友的?”钟彬一慌,忙中出乱道:“你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俩是老乡,老乡之间共同语言最多,很容易谈到一块的。”——王秀珊如蒙大辱,恨不能说:“昭君出自下里,屈子本是巴人”,脸上的所有表情顷刻收起,向他严正声明道:“告诉你,第一,我和何爽不是什么老乡。第二,他家是农村的,我爸是县政府的秘书。你,我,你太让我失望了。”说完,头一扭朝门外跑出去了。

钟彬碍着饭馆里人多眼杂,没敢追出去解释。不到一分钟,门帷一开,王秀珊又折身回来,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怒气冲冲道:“钟彬!今天的事请你保密。”不等他醒过神来,拂袖而去。

钟彬懊恼刚才不该多话,瞧瞧周围没人注意自己,脸上的烧才减退一些。过一会,算算王秀珊也该走远了,舒口长气,算账出门,一路想着她叮嘱自己要保秘的那句话,慢慢踱回宿舍去。

今天这事要怪自己不好,然而王秀珊也够可鄙了。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用不着她提醒,自己一样会守口如瓶。让她那样一说,自己倒好象真跟她有什么秘密不可告人似地?真是笑话!刚才那些话假如传出去只会丢她的人,自己不会有什么损失。

转尔,他又想到潘梅代传的那封信——要不要保密呢?看来只能保密,因为自己虽然看了信,可是那信并不在自己手里,算不得数的。想不到感慨王秀珊如此精明老道,连谈恋爱都不会留下破绽的。

9

宿舍楼里,灯光耀眼,人来人往。

钟彬看看手表不到九点钟,刘庆庞满喜他们不会这么早回来,自己的事不会有人过问。放心推门进去一看,除了李录,其余几位居然都在。庞满喜头上顶着被子不言不语,像在睡觉。邝伯操躺在床一动不动,兀自有声的半导体证明他还醒着。刘庆在看自何爽写大字,见钟彬进来,神情诡秘,问他上哪里消遣去了?

钟彬想自己神态跟平常没有两样,可是杨义典不怀好意地笑问:“良宵苦短,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钟彬想把这些问题并在一处敷衍过去,说他能有什么好事,这么大冷的天,他能去哪里呀,现在也不早了,今晚没事,可以早点睡觉,免得明天早操又睡不醒。罗罗嗦嗦说话时不敢看大家,脱了鞋就往床上爬。杨义典说他不老实,顾左右而言它。何爽放下大毛笔,满腹狐疑说不会吧,他不相信。刘庆也揶揄钟彬说天气虽然冷,可是心里面热着呢。

庞满喜一脚蹬开被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揭穿道:“少说费话了。怎么样,钟彬,请我们喝酒吧!向王秀珊求爱顺不顺利?——还保什么密,我又不是没看见。刘庆也见了,是不是?”原来,刘庆和黄绮雯看完六点钟的电影回学校,黄绮雯眼睛尖,远远就看见钟彬王秀珊一前一后进了饭馆。

庞满喜今天下午接到一位老乡的消息,说新生何楠和余炎最近打得火热,请他注意。庞满喜自以为是余炎的男朋友,晚饭后约她出来面谈。余炎毫不买账,说她和谁交朋友是她的自由,“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我和你什么关系?”庞满喜这才明白一向来都没弄清楚自己跟她什么关系。羞恼之中,他想找个地方喝酒。结果,走近一间饭馆,隔窗看见了钟彬王秀珊。换了平时,他准要坏人好事,进去调笑一番。只可惜他当时羞惭得自顾不暇,所以早早回来向大家报告新闻,倒省了一顿酒钱。

何爽酸溜溜说钟彬不够朋友,为什么下馆子只请女生不请大家。钟彬瞧这下无密可保了,一时口快说请就请,不过今晚是王秀珊找他,并不是他约王秀珊。杨义典诙谐道:“那就更该请了。老庞刘庆,你们说是不是?”何爽不放心地追问道:“她约你?那你们都说些什么?”庞满喜骂他笨蛋,“说的当然是情话了,能告诉你?”

何爽表情复杂地呵呵一笑,说他不过随便问问,还对钟彬说:“那,我们该恭喜你了。”态度勉强得仿佛话剧演员在背台词。庞满喜叫何爽别讲废话,他担心这事过期作废,补充说要请现在就请。杨义典赞成说“好啊”,刘庆也说他晚饭没吃什么东西,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说话间,邝伯操在床上蠕动一下,把头凑近窗口看看,不无忧虑道:“雪又下起来了。”何爽按捺不住白吃一顿的兴奋,说这点小雪算什么,叫他赶快穿衣服下床。

大家出了门,为上哪间馆子踌蹰不下。正源师大大门两边的小饭馆,一字排开有十七八间,多半都是本校老师家开的。这些饭馆虽然都是些小铺子,不过借了店主人的籍贯,什么“江南饭店”、“湘蜀大王”、“东北炖菜馆”等等五湖四海的招牌,天下闻名的风味全能在这里找得到。

庞满喜提议吃肉解馋,上“东北炖菜馆”吃顿猪肉炖粉条,顺带喝它两杯二锅头驱寒。刘庆赞成,杨义典不同意,他说该去本系老师林才文家开的“巴蜀酒乡”,老庞要吃的东西他那里一样有。庞满喜立刻反对,问杨义典是不是在帮林才文拉生意,这顿饭是钟彬请客,该听他的意见。钟彬无所谓,愿意听大家的。何爽恨不能几家馆子挨着吃一通,附和钟彬说随便。邝伯操一言不发地沉默。

倒是刘庆明白了杨义典的意思,摆出两条理由说服庞满喜。第一,那东北菜馆听说是物理系什么人开的,跟大家没什么关系。可“巴蜀酒乡”的老板是林才文,大家都认识。肥水不流外人田。而且这两家饭馆是邻居,见这么多人来吃饭,肯定要争客。假如不去“巴蜀酒乡”,而又给林才文碰到,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当然这还只在其次,关键在于这学期有林才文的逻辑课,“——一样是下饭馆,多上他家馆子几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将来这一科成绩出了问题,他林才文不会袖手旁观。”刘庆说完,大家都佩服他脑袋够用,杨义典说他也是这个意思。庞满喜怪杨义典刚才没把话说透,不然他早同意了。杨义典讽刺他,等一下吃饭,需不需要嚼碎了喂他。庞满喜咧嘴大笑,说要罚他多喝两杯。

政治系讲师林才文家的饭馆可以摆得下六七张桌子,在这方圆两三百米内算是不小了。虽然他请来的四川名厨并非是四川人,可是除了川菜做不好,南北风味样样都能来一手。林才文这间饭馆在正源师大小有名声,因为在学校贴学术海报的布告栏里,常贴有他家饭馆的新菜谱。除了男女厕所,校园里很多地方都有他贴的小广告,给学生上课到了高兴处,总不忘“欢迎到鄙人家的小店吃饭,保证又卫生又经济。”跟附近的那些饭馆一样,他这饭馆也是专做本校学生的生意,有现钱收现钱,没钱就收学校的饭菜票,晚上打徉全在十一二点以后。

不过那天晚上十点多钟,钟彬等人到“巴蜀酒乡”时,因为天气不好,林才文已经差了厨子在收桌打徉。他和老板娘正躲在后屋里清账点钱,忽闻厨子在前堂大喊:“有客”,忙出来亲自迎接问候。见是几个彼此都认识的本系学生,林才文又喜又忧,想不到这黑风白雪的天气他们还来送生意,只是怕给他们缠住了,免不了要白送两个菜给他们吃。忙敷衍两句好话脱身走了。留下老板娘浓妆艳抹,亲自给他们端茶点菜。

不多一会儿,一盆麻辣鸡丁、一大盘鱼香肉丝、一只红烧猪肘子、一盘爆炒腰花,外加一道三鲜肉丝汤热气腾腾上了桌。庞满喜打开两瓶白酒,依次给各人斟满。酒菜齐备,刘庆举杯问是否每人先干三杯再说。杨义典说那不如划拳喝着有趣。钟彬不胜酒力,请大家随意,他最多只能喝两杯。庞满喜说那不行,每人先喝三杯,然后再划拳。邝伯操忽然插话:“钟彬请客,我们应该先敬他一杯。”刘庆等异口同声道:“对呀!”一齐举了杯要敬钟彬。

钟彬说没有这道理,推脱不喝。庞满喜说:“好,你不喝,我们的杯子就不放下。”钟彬无奈,只好先喝一杯。喝完了,庞满喜又说:“错了,敬酒没有这样敬的。每人敬一杯才叫敬,对不对,各位?”邝伯操拍手赞成,杨义典笑说:“今天这酒,意义不同。钟彬理应多喝两杯。”钟彬表白说没什么意义呀。刘庆抢话道:“你今天交了桃花运,还说没意义。王秀珊要知道你说这话,肯定要我们代她罚你一杯。”何爽不得已也恭维道:“你运气好,王秀珊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庞满喜笑道:“看看看,钟彬,这酒你今天是非喝不可了。”

钟彬忙说喝就喝了,可是他和王秀珊绝无什么关系。庞满喜提着酒瓶,请他喝完再说,否则没人信他。众人同声附和。钟彬自知逃不过,心一横,眼一闭,举杯就喝。五杯疾酒下肚,几人一起叫好,钟彬捂住酒杯,向大家摇手,讨饶说自己确无酒量不能再喝了。说时只觉喉咙里刺热难耐得像生着一盆旺火,从耳朵跟直到脚后跟都在发烫发红。

庞满喜说那好办,可是他得讲讲和王秀珊的情事。杨义典也说,假如大家听了满意,可以免他不喝。钟彬讲话舌头开始打卷,说这根本没有的事,他没什么好讲的。何爽嘴里一口肉没顾嚼烂就咽下肚子,忍不住试探他道:“你失恋了?”

“失恋?哈哈,你才失恋了呢。说实话,我对她没兴趣。”仿佛落水之人不顾一切地挣扎,钟彬给酒精操纵着,信口说道。庞满喜喝一杯酒,眼睛牙齿一齐发光道:“那你对谁感兴趣?”——“我,”钟彬虽然多喝了两杯,可意识里还有一丝守备没有丧失,忽又清醒,不肯说了。

这一来,大家的好奇心好比出了笼子的野兽,不肯再受管束,非要灌酒,让他说出实话不可。钟彬手轻脚软,又喝了两杯,抵不过各位逼问,给酒勇支使着,轻飘飘道:“胡影。”——庞满喜大喝道:“好哇,想不到你小子是红杏出墙。”忙问进展如何。何爽好奇索问:“咦,胡影?究竟是哪一个?”

钟彬垂头丧气,坦白说彼此从没打过交道。刘庆笑道:“原来钟彬害得是单相思,怪不得他上次向我打听胡影是谁呢!”

钟彬满脸通红,好在借了酒色,倒不在乎,由它去红就是了。杨义典安慰他道:“有了目标,就大胆行动。女人嘛,都是嘴上不说心里想的。”

刘庆道:“没错,这就像买菜一样平常的。女人嘛,不过也是一种自然界里的物质而已,欲用之,则取之,很容易的。我告诉你,这叫恋爱唯物主义。”

何爽疑虑全消,借钟彬的酒庆祝自己的胜利,对他道:“我祝你成功。敬你一杯。”钟彬摆手不肯喝,他还风趣地问钟彬是不是舍不得酒钱。

庞满喜喝到五分醉,一手搂着钟彬肩膀,一手直砸自己胸脯道:“你放心去追,哪里用得着我们就吭声,送信传话,全包在我身上了。”说罢,瞧桌上菜不多了,高声叫老板娘添酒加菜,一挥手的派头就仿佛水浒传里的英雄人物。

推杯换盏之际,只有老板娘保持清醒。她深恐这几个学生等会儿没钱付账,忙向各位报告账单道:“你们已经花了六十五块,还要加菜?”。钟彬酒酣耳热,倒还没醉,心算一下口袋里余钱无多,恨不能学传说中的吕洞宾、铁拐李剜鼻割耳给大家作下酒之菜,把几个口袋里所能翻到的钱和饭菜票统统都掏在桌上,请庞满喜算算。

刘庆面如鸡冠,也抢着掏钱出来付账。何爽担心地问他俩钱够不够。庞满喜财大气粗,问老板娘看清楚没有,“怎么样,怕我们付不起账吗?”。老板娘点了钱,咯咯怪笑,说哪里话,吩咐厨子加菜去了。

10

据说饮酒可以养德,因为大凡人喝了酒,不但可能酒后吐真言出洋相,并且道行操守也会忽然崇高一层。以前的过结可能因此消解,关系疏远的人可能因此亲近,莫测高深的人也可能会把肝脑捣碎涂在桌上向人展览。

譬如庞满喜多喝了两杯,忽然发现李录没来,大捶双腿道:“哎呀,咱们怎么忘了叫李录一起来。他也是咱们的哥们、弟兄呀。”钟彬立刻起身,歪歪扭扭道:“有酒大家喝,我去找他来。”杨义典瞧他站立不稳,忙叫刘庆庞满喜扶住他说不必去找李录,这酒大家回宿舍接着喝,反正这个时候这个天气不会有老师上宿舍查夜。

一行人收了残酒剩菜,踏雪而归,宿舍灯早熄了,可是居然不见李录踪影。何爽酒足饭饱,心宽身懒,躺在床上直打饱嗝。邝伯操破例请各位听他的半导体。庞满喜也慷而慨之贡献蜡烛半支,照得宿舍里黑腻腻一片昏光。大家扯过一阵话,都说李录跟他的诗友们去谈诗,不到半夜不会回来,不必等他了。

正要散了各自睡觉,李录气急败坏裹着一身寒气回来了。庞满喜杨义典请他喝酒,他不理不睬,把他写诗的本子扔到床上就要睡觉。刘庆请他吃东西,他脸色才转好一些,问哪来这些酒菜,狼吞虎咽就吃起来。庞满喜说他道:“哪有诗人光吃肉不喝酒的,自古就没有这道理。”

杨义典调笑说:“李白醉写清平调,你听说过没有?诗人不喝酒怎么写得出好诗来。”庞满喜发了酒兴,抓过两只杯子,斟了酒,放在李录跟前道:“这酒可是喜酒!”李录听了这话,铁板一块的脸上忽生表情,惊异道:“哦?谁的喜酒?”

钟彬斜在床上听庞满喜说话,想跳起来抗议,可是醉意已起,眼前浓雾一片,看到的各位全仿佛皮影戏里的影子。他无力辩驳,只好苦笑,聊以反对,对李录道:“喝酒,喝酒。”李录信以为真,果然和庞满喜对干了一大杯。喝完,爬上床去,拿下来他的诗集,说要送两首诗给钟彬志贺。

大家并不晓得,李录送钟彬的这两首诗,是他要送人而没送出去的存货。他自开学对他接的那位中文系女生着迷以来,煞费苦心地用功作诗,今晚拦在中文系,等那女生下自习课后,约她到校外小茶馆谈诗,预备借送诗表白心迹。不料那女生虽是中文系学生,然而并不爱诗,对他尤其没什么兴趣。勉强跟他去了,看完他的诗,客气恭维,坚辞不受,说她看不懂什么意思。李录请她回头细看,不必囫囵吞枣,他有耐心等她回音。那女生淡漠地说不必。李录不甘一番心机白费了,涎脸耍赖说她不答应,自己就缠住她,不放她走。那女生只好问他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否则就把他的诗交给赵主任去解决。

庞满喜醉眼朦胧抢过李录的诗看一遍,读到里头“黑夜里的女人的悸动”,“眼睛伸出了舌头”,“麦穗在低吟着杜甫”等等的句子,心惊肉跳,咋舌不止,忙高声朗读,问大家,也问李录两个问题。第一,他的诗为什么没有标点符号。第二,这诗是什么意思,他担保钟彬不会读得懂。

李录喝一大口酒,这样回答他:“请问你在想问题的时候,会标标点吗?我告诉你,诗是不需要理性的,就象人的意识产生于盲目之中。算了,跟你说不清楚。”杨义典仰天大笑,庞满喜骇然。

何爽趁李录不备,拿他写诗的本子来翻,看到一页上写道:“请问,在一个荒岛上,有一个女人和一包大米,你应该选哪一样?”下面一行潦草大字,大约是李录冥思苦想的记号,写道:“女人!女人!大米!大米!”他觉得有趣,顺嘴念出来。

李录听着耳熟,突然省悟,又羞又恼,不便发作,忙说这些话是书上抄来的。庞满喜道:“哦”,声调直拐上去,问李录他选的是哪一样。何爽说这还用问嘛,当然要选大米了,转脸问刘庆选哪一样。

刘庆说他一样也不会选,热讽道:“这种逻辑不通的事只有诗人会碰到,不会在我身上发生。”何爽这才大胆道:“我也有点不明白,既然是荒岛,哪来大米,又哪来女人呢?”庞满喜道:“诗人是想女人想疯了。”李录瞪他一眼道:“你不想女人吗?”庞满喜做厚脸皮道:“我想啊!可我不象你,只会空想,做白日梦。”

李录冷笑道:“空想?你说说,这世上有谁不是在空想?”指着何爽和杨义典的鼻子问:“你有没有理想?你呢?有没有?”——杨义典打开他的手,不理他。何爽打个饱嗝,本能地道:“有啊!”——“好,我告诉你,理想和空想在本质上是一回事。一个人所谓的理想,至少有一半是空想。理想是什么,理论上的想法而已!”庞满喜指着李录溅到自己胳膊上的唾沫星子,请他别激动。刘庆把手搭在李录脑门上,问他是不是喝多了。杨义典也问李录哪来这些谬论,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否则何以妄谈人生,他知道什么是人生?

李录身子一硬,说他当然知道,“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一个局。你自以为会赢,实际上你是在得到中不断地输掉了。偶尔,你的运气可能不错,可惜这运气不过是诱饵,不过是骗你再伸出手去的诱惑而已,是为了让你最终输掉。人生?哼,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滔滔不绝,反正又没人知道他这议论全是中文系那女生今晚给他的灵感。——“比如你,何爽,暗恋一个女人,自以为她也会对你有好感。事实上,这女人就是冥冥之中一个你躲避不掉的诱惑。你失眠、痛苦、写信求爱,用尽手段,以为不难到手。可到最后,你也许什么也不会得到,人家可能根本不会瞧上你。”何爽只好自卑地申明,他没看上谁,请李录不要胡说。庞满喜摇头晃脑,惋惜正源没有哲学系,否则可以替李录向学校申请,让他转系去当哲学家。

刘庆轻蔑不已,反驳李录说他这是宿命论加悲观主义的诡辩术,荒谬可笑,质问道:“照你这理论,这世上的男女恋爱全是悲剧了?”李录道:“无所谓悲剧还是喜剧。悲剧可能以喜剧开场,喜剧也可能以悲剧收场。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不用我说,两厢情愿也未必就是喜剧。你老实说,黄绮雯就真的那么称心如意?”——刘庆道:“我跟你好好讲道理,你扯她干什么。”说完,不敢恋战,摔门上厕所去了。

“你们看看,他不敢承认了吧!”李录斗得兴起,借了酒兴还要再发议论。钟彬躺在一边,酒劲上身本就难受,给李录刘庆两个吵得五脏六腑全像着了火一般,拼力对李录道:“你要没醉,就睡觉;要是醉了,就去写诗。”说时,再也忍不住,俯过身来,哗哗哗吐了一地。

李录跳脚躲避不及,给钟彬的汤汤水水溅了一身。几个人忙掩着鼻子替他收拾干净。刘庆问钟彬听见李录的高论没有,请他发表意见。钟彬倾囊一吐,舒坦多了,抱拳作揖道:“小孩儿,醉汉,还有诗人,这三种人不必和他计较的。诗人自己清楚怎么办,求你们别嚷了。”

大家又笑一阵子,都睡去了。李录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他说话太多,喉头生烟,黑咕隆咚抓杯水喝了才又躺下。

11

一清早,各位还没睡醒,就听邝伯操喋喋不休在说话:“我的漱口水呢?明明接满了放在这里的。谁见我的漱口水了?我的漱口水呢。谁见了?”他一嚷,大家都醒了。庞满喜端了饭盆叫诸位快去打饭,因为“早点去,食堂的稀饭还不会羼水。”

刘庆赖在被窝里不想动,请庞满喜代他打二两稀饭,一个馒头,一块豆腐乳。庞满踌蹰片刻,学外国人同桌吃饭各自付账的办法向他要饭菜票。刘庆摸摸口袋,说昨晚上一顿酒喝得他现在身无分文了,劳他代付,算是借他的。

庞满喜醉消梦醒,恢复常态,倒还没忘酒桌上许下的兄弟情谊,不说他不肯借,只说“那怎么办,我也没有多少钱了。”气得刘庆一挥手说算了算了。庞满喜倒也不恼,自顾走了。杨何邝李听见他俩对话,谨小慎微,无一干扰,各自悄悄收拾妥当,也都打饭去了。

钟彬只觉脑袋隐隐胀痛,不过倒很清醒。后悔昨晚不该宣布自己暗恋胡影,这要传出去,岂不是太没面子了。不过,他又想,这消息真要传出去也好,假如胡影知道了,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浮想联篇,不禁无言笑起来。

刘庆叫饿,问钟彬还有没有饭菜票,他才觉出肚子空得仿佛没有人的广场。翻身下床,也是找不到一分钱了。两人相顾无言,哑然失笑。刘庆说那就省一顿不吃了吧。钟彬忽然想起,有一次他丢了几张饭菜票在床下,懒得去拣,说不定还可以找得着。忙钻到床下去找,果然找到菜票一块,饭票半斤。

吃饭的时候,刘庆大骂同舍那几个无情无义,昨晚那顿酒等于是喂了狗。钟彬倒很释然,对刘庆道:“有饭吃,大家就是朋友。现在,他们几个有饭吃,他们是朋友。咱们俩没饭吃,所以咱俩是朋友。”说时二人又会心笑了。

课间操时,刘庆告诉他以后这几天吃饭不成问题,黄绮雯愿意赞助他俩二十块钱菜票、五斤饭票,足够抵挡一阵子了。钟彬听了欢喜,可是他申明自己不会白用黄绮雯的饭菜票,下次领了饭票要还的。刘庆脸一红,骂他是神经过敏的虚伪小人。

12

大雪纷纷扬扬,盖住了茫茫四野。不过,这雪倒很通人情,像跟学校商量过似地,怕学生偷懒不去上课,白茫茫中还没忘留出几条黑乎乎的湿路,不致让人迷了方向,找不到教室。

不凑巧的是,路是不会有人走错,可是找不到教室的事却偏偏出了一桩。当天下午是政治历史两系合上的古代文学选修课,原定的课室是学校第二大教室。因为这间教室暖气漏水,临时改用第一大教室。谁知两个系的辅导员匆匆忙忙只通知学生,忘了任课老师、政治系的老讲师陈焕成。

陈焕成研究古文学多少年,深得老祖宗以和为贵,能忍自安的真传,遇事只会说一个好字,是同事中间是有口皆碑的老实人。不过大家说他老实,是取窝囊、无用之意,并非是赞他品性宽厚。

陈焕成脑袋半秃,常戴旧式礼帽,吸烟用烟斗,走路拄根拐杖,上课时还另带装讲义的老式人造革皮包一个,搪瓷茶杯一只。女学生见了这许多道具,不嫌他累赘,反说全系老师里就属陈老师风度最好,年青时想必是个翩翩君子。只可惜陈焕成空有儒雅之相,而无名份之实,评职称回回落空,五十好几还得忍气吞声做他的老讲师。眼瞅着没他资格老的同事升了副教授,涨了工资,分了房子,他满腹牢骚无处排遣,只好愤世嫉俗,沉默寡言。各班男女学生,他只跟女生健谈,不和男生来往。男生们瞧这干瘪小老头落魄寒酸,又对女生和蔼有加,都说他准是色鬼。闲谈扯到他,除了关心他老婆为什么小他十几岁这样的话外,对他没什么兴趣。

陈焕成按时到教室,见大门上着锁,也不打问,自顾在天台上抽着烟观雪景。等他香烟抽完两支,冻得脚底发麻,想找个地方取暖,听见隔壁教室里传来人声,便由后门进去找个空位子坐下。过了有三五分钟的样子,几个女生忍不住过来问他为什么还不讲课,大家见他在外面站了好久了。陈焕成这才注意到这间教室里并无老师在讲课,而座位上的学生们正是自己要教的那一班。

他问明原委,连冻带气,怒从心起,冲上讲台,拍着皮包大发雷霆,痛骂校政,说凭什么别人可以吃香喝辣,唯独让他吃闭门羹。老实人在正源师大只能吃亏受气,这种混蛋学校,早该撤销关闭!——台下学生有所不知,他今天中午上食堂打饭,碰到赵炳江和丁校长拉了屏风陪客吃饭。他满以为碰到了就有一嘴,可恨赵炳江只和他打个冷淡招呼,而没邀他入席——“当然,我算什么,不会送礼,不会巴结,不会拉小圈子,教书有什么用,不就是校奴一个。”

学生们想不到这个缄默无语的人也会发这么大的火,又意外、又新鲜,惊愕之余,不禁佩服,觉得他发火比讲课有趣,只是不便鼓掌叫好。陈焕成骂得眼睛里红丝密布,又骂到这堂课:“我晓得那些光溜溜的狗屁道理,你们听不进去。可是有个道理,我要讲给你们知道。实话告诉各位,我讲课就是为了谋生,混一碗饭吃。既然没人通知我,我完全可以不来上这一课。可是我为了大家的学业着想,不会白吃那一碗饭。”

他骂完了,大义凛然,向台下摊摊双手。不过他火虽消了,气还没散,讲课带着余怒,一连写断了几支粉笔,瞧着台下的学生——他的衣食饭碗们,也像个个长了刺,看不顺眼。他在黑板上写完一行字,看见李录嘴里叼支钢笔,仰面朝天盯着窗外在发呆,立刻向他发射粉笔头数个,以示警告。哪知李录麻木、漠然,没反应。陈焕成大跌面子,当即冲下讲台,狂拍桌子,气得牙齿都快咬碎了,大骂李录是呆子朽木,指着窗外喝令他出去发呆。他并不会想这鹅毛大雪的天气,正是入诗的好材料,李录是在想诗,而并非发呆,虽然这二者常是一回事。

一转身,又见钟彬正低头在看什么书,一把夺过来,是本武侠小说,当即没收。钟彬后悔不迭,这书是刘庆借黄绮雯的,正催着他还呢。课间休息,陈焕成出门抽烟,钟彬一路尾随,低头请罪。陈焕成脸色恢复成暴风雨过后的海面,拿支烟在烟盒上弹弹,插进烟斗点着,昂首远眺,看都不看他一眼。

13

钟彬软豆腐碰了个硬钉子,自觉晦气。吃晚饭时,问刘庆那本书哪里有卖的,他去买了还给黄绮雯。反正他绝不会再向陈焕成示弱,去讨书的。

刘庆笑钟彬沉不住气,说他自有办法要回书来。洗了碗,刘庆带钟彬直奔女生宿舍找到一个人,不是黄绮雯,而是四年级一个女生。这女生香气扑鼻,浓妆艳抹,绝不输给黄绮雯。钟彬一见,顿时明白。那女生是刘庆在舞会上认识的新朋友,知人善解,热情豪爽。她说这事包在她身上了,去陈家不到十分钟就回来说:“陈老师说了,那是一本好书,他正在看,两天后完璧归赵。”钟彬感激不尽,大赞刘庆有办法,跑去小商店买了一堆花生瓜子犒劳她。

回教室,刚坐下,门外忽报有人找。钟彬出门一看,是一个邋邋塌塌,黄眼黑牙,生着一脸酒刺的家伙在找他。钟彬瞧他皱皱缩缩的西装外套上尽是油渍,猜想这人也许是给校门口哪家小饭馆讨账的伙计,可是自己从没欠过外债,他准是找错人了。

正要问他是谁,那人先问他道:“你想不想当诗人?”钟彬大吃一惊,莫明其妙道:“诗人?我好象不认得你呀!”来人比钟彬还要惊讶,连说两遍道:“啊?你不认得我?”仿佛他是小学生课本里尽人皆知的自然常识。又遗憾又失望,掏出一个铁皮盒子,按动机关,弹出一张名片给钟彬。钟彬注意他手指甲缝里全是黑垢,直泛恶心,接过名片一看,吓了一跳,来人名叫古怀真,竟然是位本校名流。因为名片上说他是正源师大中国汉语言文学系青年作家、青年诗人、青年文学理事会理事、系楹联协会会长、期刊《正源青年》的总编辑古怀真。

钟彬虽然没和作家打过交道,可他不信一个作家、诗人,会是这样一个怪模怪样脏兮兮的东西,总算忍住没问他这些头衔是哪儿来的,只淡淡问他找自己何事。古怀真摸摸口袋,问钟彬有没有烟抽,说他那天参加一个笔会,听周令邦谈到钟彬文笔不错,恰好自己正在筹办一个刊物,名字叫《正源青年》。他这人最爱以文会友,所以特请钟彬去当编辑兼作者。

钟彬奇怪周令邦怎么会参加中文系的活动,问他是什么笔会。古怀真神秘道:“是那种——你不知道的,我们只请一些重要的作者参加。”——他没好意思说跟周令邦是在周家打麻将认识的。

钟彬心里发声冷笑,对古怀真道:“你们中文系有的是人才,我还是免了吧。而且我也不会写诗呀。”自以为这话还替他留着面子。哪知古怀真得意道:“你说的没错,论文学素养,你当然不如我。不过,写诗虽然很难,可是只要你有心,我愿意教教你的。”钟彬不料,如此寡廉鲜耻之人,居然还有脸面谈素养当老师,忙对他道:“实话跟你说,我对写诗之类没兴趣,不敢劳你大驾。这事以后再说。”

晚上睡觉前,钟彬讲起这件事,庞满喜劝他别信,说这人八成是个骗子,否则又是作家,又是诗人,怎么大家都没听说过。刘庆忽然想起来,笑道:“哎呀,我以为是谁,古怀真,原来是他!中文系的文学青年,周令邦家的常客,打麻将老作弊的。不过,据说是个才子,很会写诗。”

李录听刘庆说他是才子,还会写诗,心里大不舒服,说自己在中文系的朋友多了,就从不知道有这个人。杨义典说:“那是因为你孤陋寡闻,人家真正的诗人都是隐姓埋名的。”

钟彬忽然直拍脑袋,说他忘了当时该提名李录去给古怀真当编辑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不是诗人吗?李录刚想说话,刘庆接口道:“我们李录是大诗人,他那种小刊物,李录看不上的。”钟彬也道:“也是,我想那东西没什么名堂,别玷污了李录的名声。”

李录含糊不清地说番话,意思是不用提他,他写诗又不是拿来发表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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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局

空局

很喜欢《空局》这本书,有些地方立意深刻,言之有理却又不失轻松幽默,每一个副本构思缜密有连成一条线清晰明了。

作者:何如类别: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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