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屋内的桃木桌子旁，将手里的书放下来，转过身倚在桌沿上。双手互抱着手肘，面容暗沉严肃，双目低垂下视，在沉思。
幼灵看着他的眼神在寂静的时间里，从期盼一点点的转变成恐惧，她想到，他不用说话，都能感觉这个人可怕。更何况，他又说了话。
“把孩子打掉！”坚决果断，不是商量而是坚决的命令。这念头从他听到开始，脑子就有个声音一直在喊。沉思，不过是为了接下来将自己的话清楚地表达给她听。
“这是一座围城，我和你困在里面太久了，度日如年知道吗！我们必须得逃出去的。没有孩子，我们可以无牵无挂地分开，两个自由的个体。我知道没有离婚的先例，总要有个做第一人，那就让我们开始……”他双手**西裤里，在她面前来回踱步，说到激动处，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挥舞。
听到“离婚”两个字，她脑子里全是这两个字，他接下去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双眼含着泪呆呆地看着皓宸，张启嘴巴可是一句话也无法说出来。
自从嫁给皓宸之后，离婚如鬼魅般的声音每夜在她梦里回荡，把她惊醒回到冰冷的夜色里。今日再次提起，她知道他要认真了，孩子意外的到来让他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了。如果说，打掉孩子是让幼灵是遭受切肤之痛，那么离婚是把她最后一点的尊严也给践踏了。
她在他心中已经低到尘垢秕糠，连同她肚子的孩子也遭厌恶。离婚更是要逼迫她去死！
幼灵捂住嘴巴哭着从后门逃走，在皓宸面前第一次如此失态，可是她没办法。从前母亲教导她的忍，在今天已经不管用了。屋子里的冰冷，丈夫的冷酷，陌生的环境，是无形的镰刀追着她砍，她无处可逃，但仍旧想逃，离这一切都远远的。
皓宸不放心她，一路跟过去用尽力气把她拉回来，然而，娇小的幼灵第一次有了剧烈的反抗。后门有三节泥石台阶，两个人拉扯之间幼灵从台阶上摔了下去。钻心刺骨的疼痛从身下传来，一股温热的鲜血从乳白色的洋裙流出，刺目地染红了衣裙和地上。
皓宸惊慌失措地扶起她，幼灵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直在**。这是第一次皓宸对她流露出关切的表情，然而幼灵没有看到。
疼痛了许久，到底挨不住，幼灵昏了过去。
孩子没了，她流产了。
她醒过来，还是懵懵懂懂的神志就听到皓宸对她说的话。她没有任何反应，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空洞地看着头上天花板。皓宸在床头漠然地站了一会儿，在病房里悠悠地踱步了一会儿，心中很是复杂。脸上写满了心事，转头看看床上木然的人，一切的话只得暂且压下。
那天他陪了她一整天，这是成亲后，两个人单独相处最久的时候。但到了第二天，他不再出现了。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幼灵之后没有再见到他。
他逃走了。从这段还无法解决的关系里，他只能先逃避。
好在离开之前知道幼灵在这里茕孑伶仃需要有人照顾，托了父亲的朋友李渡清的妻子苏绣梅照顾她。他和李渡清在国内的时候见过几面，早前和张元利通信是知道他们一起来的美利坚。
苏绣梅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说自己去别的地方大学深造学习，退了俱乐部的房子，可幼灵刚流产无法跟随。李渡清和苏绣梅不疑有他，凭着来时三个星期增递的友谊，幼灵乖巧温柔的性子，她很乐意过去照顾。
看到来人是苏绣梅，幼灵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一丝松动，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先前仿佛因为**麻痹了一样，她此时才感觉到自己的痛。痛入心扉，伤入骨髓。不仅仅因为身上缝合的伤口，还有自己一颗被人挖去的心。胸口上留下一个洞，在汩汩的流出鲜血。
记忆中，小时候也经历过这种痛。那时候母亲要给她裹小脚，双脚泡在滚烫的热水里许久才拿出来，湿布缠在她脚上用折断骨头的力气将她双脚困住，这切肤之痛让还是三岁的她直到长大回想起来都觉得痛。
疼痛一直在她身上持续了三天三夜，而她自己也哭喊了三天三夜。后来还是她二哥受不了她惨痛的哭声，不忍她继续遭受痛苦去求的母亲，要是幼灵因为一双小脚而嫁不出去，他愿意承担照顾她一辈子的责任。
虽然母亲同意了，但那漫长的疼痛在后来释放后的一段时日里还有余痛使她无法安稳入睡。
她哭得伤心，苏绣梅以为她是失了孩子，女性的怜悯让她柔声安慰，然而在如此脆弱的时候，一点点的温暖都令她觉得悲凄，格外思念远在海外的父母兄妹。
她哭的时候和她这个人一样安静，偶尔有几声重重的抽泣声，她不是不愿意放生痛哭，而是长久的压抑自己的情感让她学会逆来顺受，甚至习惯了这种精神折磨。
流产跟坐月子一样需要休养，苏绣梅照顾的格外用心。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之后，把她接回自己住的地方——弗农庄园，在华盛顿的郊区。
他们夫妻二人是借住在表弟苏宇珏家里，而这个庄园一直是被苏宇珏租用，每次来华盛顿就会住下来。弗农庄园占地8000英亩，是北美最著名的庄园。青草山坡，四季鲜花盛开，从红瓦白墙的主建筑的随便一间房里向外眺望，能看到数英里之内的景色，甚至是对面马里兰的河岸。这是一个适合疗养身体的好地方。
苏绣梅将幼灵安置在一间朝南的房间里。屋内陈设朴素简单，但雅致清新，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明媚开阔的景色。她觉得，看一些辽阔的景色必定对她阴郁的心情有所帮助。
她笑着说道：“宇珏去洛杉矶谈生意去了，等他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别看他面冷严峻，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他肯定也很欢迎你住下来。”
幼灵瘦削的苍容上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双目迷茫地望着绣梅拉开窗帘露出一方的窗外，那模样仿佛关进了一个只有自己的封闭密室里。自从那次痛哭后，她又恢复到那张漠然的脸。
绣梅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也会笑一笑，但没有灵魂，眼睛里没有一丝色彩地看着绣梅。也不会说话，仿佛丧失了语言。
苏秀梅心中时长也觉得奇怪，这不像是单单因为流产而悲痛欲绝的样子，但她没有多想，全部的心思放在照顾她的身体上。经历了流产，心情郁结难开，幼灵本就瘦小的身型越发地瘦骨如柴。
为了让她心情开朗，绣梅每天都会陪着她在林中小路里散步，沿着波托马克河沿岸看水光山色，这确实让幼灵的心情有所改善，虽然还是不说话，但是气色好了许多。
直到她来到这个家的半个月后，一个明媚的午后，李渡清和苏绣梅一同和司机去机场接从洛杉矶回来的苏宇珏。幼灵躺在卧室里休息，现在只要她独子一个人的时候，她都会把时间拿来睡觉。
皓宸是身体力行地逃离这段婚姻，她又何尝不是，用自我催眠的意识去逃离现实。她不敢想明天，以后，未来，这些字如同“离婚”一样可怕。一段婚姻里，丈夫都逃离了，一个女人还是个妻子吗！有时这些字眼不慎防备地跳进脑子里，她也会自嘲一下，说不定今晚都熬不过去，何来有明天。
家里有一百多名欧仆，分工明确，做事利索，大堂里有一个公用电话由专门的人员接。知道来人找的是幼灵，吩咐另一名女仆去找她。幼灵今日怎么也睡不着，仿佛感知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在听到有电话找她，暂且消失的不安又开始越来越强烈地侵蚀她。
能知道她在这里的，只有皓宸。
这确实是一通皓宸的电话，但是他托了他的朋友郑东邦来打电话，开头第一句就是：“皓宸他不要你了。”
劈头盖脸的一句如一道雷鸣打的她措手不及，也伤的不轻。接起电话之前，她其实还抱有过幻想。她历经了流产之痛，说不定看在她如此可怜的份上，皓宸能对她产生一丝怜悯，不然流产那天他也不会陪她一整天。真是可笑至极，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罢了。
在这段婚姻里，她已经伤的支离破碎，不仅仅失去了一个孩子，还有她卑微可怜低到尘埃里的自尊。
电话里头的人也不等她说话，自顾自接下去，“……他要同你离婚，只要你同意，一切就好办了……”
这一刻，长期压抑的沉默终于令幼灵爆发了，“张皓宸人呢？他要离婚让他当面来跟我讲，何须你一个外人来插手。你告诉他，他要离婚可以，但是来这儿见我。”也不等那人的回答，重重地撂下电话。
这些话，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地力气喊出来，也顾不得家里的人听不听得见，听不听得懂，她太需要一个口子去发泄自己内心的痛恨与怨气。
转过身就看到李渡清和苏绣梅夫妇目瞪口呆地站在大门口，他们中间站着一个身形欣长，模样清贵的陌生男子。不同于李渡清夫妇的震惊，俊秀精致的脸上是深藏不露的平静，一双犀利的眼睛倒有几分探究落在幼灵身上。
幼灵看到他们有些吃惊，但面色很快平静下来，坦然接受他们的目光。事情走到这一步，她也无需在隐隐藏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