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第四维，如果跳出现在的维度，能看到时间好像格尺，是上面的每一段，让我们最终变成如今的样子。有些人的刻度条是时间，年、月、日，或者每次春风化雪、秋风落叶；有些人的刻度条是一件件大事，上幼儿园、高考、失恋、结婚；有些人的刻度条很奇怪，用看过的电影或者换过的发型、追过的明星记录人生旅程，要是这样也算数，那左央的就不算奇怪。
他用建筑来标记自己的生命。
家属院的平房是他出生后对整个世界的认知；爷爷那套迷宫般的老宅子里，左央学会蹒跚学步，也学会了跟大人斗智斗勇；从三层筒子楼里走出来时，左央已经背上了重重的书包；现在的房子有电梯，几秒钟就从一个平面到了另一个平面……
左央走了这么远，以为自己的路已经越来越清晰，可是过去那些弯弯绕的小巷子却越来越模糊。
左央在便宜坊的历史中穿梭，梳着大辫子穿着长衫回到了明朝街头的米市胡同。便宜坊起源于明朝，到现在已经六百年了，清朝初年很多古籍里都曾提到过这家烤鸭店，坐标就是这儿。
“要说这生意做得好，肯定是这儿好，”左央拍拍自己的心口，“你要是见过便宜坊的布局，就知道精明商人的心思能有多周到。”
从明朝到清朝，除了政治皇权的变更，也糅杂着多民族的融合，老字号的商铺在布局上对此就有所考虑，不光分一楼二楼雅间散座，就连布局排列也透着妥帖，不同民族不同身份地位在这里安排得井井有条，只为每个客人不光嘴上舒服，心里也舒服。
“还有炉子。”
便宜坊是出了名的焖炉烤鸭，左央为了琢磨人家的炉子，特意去应聘当了两天服务员，只不过现在的炉子和以前实在不一样，《营造法式》里虽然也有记载，可惜太潦草，后来他是在潘家园的旧书堆里翻了俩月才找到详细记录，这也是他最初盯上便宜坊的兴趣点——建筑不好好保存就没了，手艺也是一样，如果能因为一个建筑模型把以前民间的老手艺留下来，也算一举两得。
“你个吃货不是为了开烤鸭店吧？”
“我是为了吃烤鸭的人。”
米市胡同里不光有便宜坊，不夸张地说，简直是名人一条街，有清末大臣梁鼎芬的藏书楼、京剧大师杨宝忠故居，五四活动时期由李大钊、陈独秀和张申府创办的著名刊物也是诞生于此，剃头摊儿上聊出来的名段、烤鸭店里憋出来的文章比比皆是。
而除此种种，当初左央之所以选择便宜坊，就像他对贺一言说的，是因为一个只要提起来大家都会知道的人——康有为。
1882年，康有为二十四岁，作为一个广东人，初来乍到的他还不太适应北京的干燥天气，但是装满了科举考试八股文的脑子也顾不上考虑天气，他就下榻在米市胡同里的南海会馆，每天闻着便宜坊的鸭子香。
左央说着，人好像已经进了南海会馆，他在苦读之余倚窗远眺，便宜坊的二层小楼如一座画舫般漂浮在七树堂北边，听说康有为是以会馆为海，比喻自己所住的房间在海中汗漫漂流，所以起名叫汗漫坊，这么一看，确实贴切。
那，在海中飘零到底是种雅兴，还是种悲情呢？
在那几年间，朝廷和俄国人刚签了《中俄伊犁条约》，俄国人归还了伊利，却割走了赫尔果斯以西的大片土地，还卷走了大清赔款白银五百万两；美国人送来的条约里透着排华气息，他们那儿流传一个说法，认为中国人是不生不死不吃不喝的，他们没日没夜干活儿但是从来不消费，美国人看不惯大把大把美钞就那么被寄回中国，决定把这些苦工都打包赶回去；但与此同时，洋务运动也在逐渐改变着这个国家，工厂和学校如春笋破土而出，新鲜的气息将它从闭关锁国的尘埃中拽醒。
这些事情一件接一件、一桩接一桩，每时每刻抽动着每个康有为一样的有志青年的心，也触动着正在做模型的左央，让他双手颤抖热血沸腾，他相信……
“同学们，我相信总会有人站出来改变现状，请大家看好！我们就像这米市胡同里的有志青年！中国的传统古建筑浩如烟海，我们将乘着这汗漫坊闯出一片天……”
台上气势轩昂，台下掌声雷动。
只不过……这些话可不是左央说的——吃完烤鸭的第二天，左央把比赛作品交上去之后，就坐在礼堂里一堆同学中间听重点作品介绍，然后，他就听到了“米市胡同”几个字，他抢过别人的眼镜戴上，真真切切地确定那个人捧着的建筑……就和自己做的米市胡同复原模型一模一样！
“左儿，”坐在左央旁边的肖小宝还没反应过来，“你这个……是不是被抄袭了？”
肖小宝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人群已经发生一片骚乱，礼堂的阶梯教室被左央踩得人仰马翻，他直接从座位中间冲过去，抱着模型直接冲到第一排，负责管理秩序的老师和学生还没反应过来时，左央先把模型放在讲台上，两只手一撑，人已经跳到了一米多高的演讲台上。
演讲台上有两个人，两个米市胡同复原模型，场面一如真假美猴王。
左央看着对面的冒牌货，西装革履、一脸周正，头发丝儿里都透着精英的味道，却让左央满心不齿。
“这个米市胡同是我做的！这是抄袭！”
严重的交流电中，左央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老天都跟他过不去似的，左央一摔麦克风，想都不想一拳直奔对面的斯文败类就去了。
场面那叫一个混乱，台上的、想上台的，拉架的乱成一片，左央被强行拽到讲台一侧时，鞋都掉了一只。
“都静静！”
“别激动！”
场上嘈杂一片，但大多都是和稀泥的，直到不知是谁率先开始带起了节奏，观点直至矛盾点。
“凭什么抄你的啊？你谁啊？我们无梁社为啥抄你的！”
左央越过台上重重拉架的人，目光直指那位斯文败类，哦，原来是无梁社的。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持反对态度的人终于找到主心骨，纷纷高声指责左央，他心里的活儿一下又蹿上来，冲过去一个飞脚，可惜没踹上，人在台上滑出去一米，嘴里还不停嚷嚷，“真他妈不要脸！不让你们抄还偷着抄，合着进不进你们无梁社都得被抄啊……”
“都给我打住！”发现局面终于稳定，老师走上台，气得直哆嗦，“眼里还有没有老师了？抄，还是没抄，你们能说明白吗？咱们讲证据！”
确实，两个模型一模一样，整条米市胡同总共选了其中的七座建筑，以汗漫坊为重点呈扩散状，要不是抄的，除非就是托梦，要不哪儿能这么像？老师看看两人，显然有些尴尬，“同学们放心，我们会仔细调查！那个，把他们的登记表和提交作品时间查一下……”
后台如何去查，暂且不说，左央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拽下台，肖小宝和贺一言按着左央，生怕他再像疯狗似的冲上去。
“消气，消气，”回宿舍的路上，贺一言和肖小宝一直摸前胸拍后背地安抚他，“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不就是一个比赛嘛，让着他们！”
“凭什么？凭什么！以前他们垄断参赛机会也就算了，但是！我特么都准备上台了，不是说公平平等公开吗？这也抄！他是天王老子？他定的王法？”
“他还真是……”贺一言嘴说溜了，尴尬地望着左央，“你不知道他是谁？”
“他谁啊？”
“程一蠡。”
“我又不认识……”左央说到一半儿，突然顿住，“哎？他程一蠡啊？”
左央大二搬宿舍的时候，因为分到后来就剩他和贺一言，就被分到一个混搭的宿舍，除了留级的肖小宝外，宿舍里还有一张床属于比他们大一级的程一蠡，但是左央从来没见过人，程一蠡不住宿舍，左央就擅自把他的床改成了工作台，没事儿还总念叨感谢程一蠡。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左央一通串联思维，“哦，他就是无梁社的社长！”
没错儿，不但是社长，而且还是无梁社这几年来最厉害的一任，“入学就是副社长，你说厉害不？”贺一言给左央挤眉弄眼，意味深长道：“你现在知道无梁社为啥总能拿到宏建的工作机会了吧？”
“宏建是他家开的？”
左央本来是开玩笑，但贺一言认真地点点头，“没错儿，就是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