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联命错缘 茅屋的顶又被昨夜的冰雹砸破了个洞，那间曾经是列兵权的屋子。耀目的日光明晃晃照在屋顶的残雪上，在反射出的一片光芒中，那个人跨在屋顶修补着漏洞，眼前的情景是如此熟悉而亲切，让若夜几乎以为是时间的车轮倒着碾回了数十年前。
他们到底是师兄妹。虽然真正算得上在雪隽峰和睦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天，在那之后，已经完成与独日老者三年之约的若夜，匆匆下山回归姜氏，很快又举荐了列兵权成为圣帝的心腹，至少在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们站在同一个立场，辅佐着同一个明主，彼此之间的关系不能说不好。
那个时候，由于独日老者的原因，列兵权和姜若夜隔一段时间还会默契地回到雪隽峰看望师尊。最后的两年，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脾气也变得更加阴郁难测，碍于独日老者不愿让外人知道自己的事，若夜只能一度以访查异相为由请假外出，便是亲自回山照料师尊，列兵权则必须承担旧居的诸多体力活，于是若夜做饭、熬药、洗衣、守夜，列兵权劈柴、挑水、买粮、补房子，这样平凡人家似的生活竟也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师尊在独日岩断了最后那口气。
他们彼此性格、脾气、喜好样样不合，要说这对师兄妹之间的感情有多好那也是不可能的，但若夜心底里其实一直感激着列兵权在那个晚上没有侵犯她，甚至为此强硬地违逆了师尊的意，被罚跪在风雪中三日三夜不得动弹。那个时候若夜并不知道师尊的真实意图，她只能偷偷给雪地里的列兵权送饭送菜，还亲自连夜给他缝制了一件貂皮披风，乘夜晚师尊睡着了的时候拿出去给他穿上御寒，快天亮时又要偷着拿回来。
后来每每想起这件事，若夜只觉得好笑。师尊岂是真胡涂？她那点小动作根本瞒不过师尊。机关算计、手段用尽，依旧无法撮合这对徒弟，想必的确让独日老者很伤脑筋吧，想到这，又不禁让人有些怅然。
世事往往如此，你算得太精太准，却终究棋差一着。
此时抬头看着屋顶上沉默不语的人，若夜一时也无话好说。列兵权看到她的时候并不意外，这本来就是他们最早的居所，他就像没看见她似的，自顾自地整理了好一会儿，终于把破茅屋修好，顺着梯子下到地面，又扛起梯子和工具箱子走进了杂物间。
当列兵权从杂物间走出来，大好的阳光下，他却依旧寒着一张冰脸。若夜终于开口，说道：
“到我房中来吧。我替你上药。”
原来列兵权的脸上身上，竟添了好几处瘀伤，这固然有损他的一代霸主风范，而在此时此地，只让他的面色更加难看，在姜若夜面前，他无从掩饰之前的经历。
这几日里，列兵权茫然地在荒野中游荡，不能正视自己已经功体尽废的事实，他怎能压抑得住满腔怒火和怨愤？偏不巧又遇到一伙流氓地痞，看他腰间的辉煌很值得几个钱，便要来抢，可怜堂堂杞国的大将军，竟毫无招架之力，被揍得鼻青脸肿不说，那死不认输的傲慢倔强劲头，让他又多挨了一顿厉害的拳脚。
万般无奈，这才灰头土脸地逃回到雪隽峰。境界大战的硝烟战火都不曾把他烧死，如果死在小混混手里，那才是天大的冤屈。列兵权虽然狂傲，也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忍辱负重。
若夜的脸色也不好看，眼前的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天大麻烦。列兵权一声不吭地随她走进了屋内，任凭她细心地为自己上药，正眼也不瞧她一眼。若夜也懒得主动找话说，只暗叹道，还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对谁都不肯稍微放下心防啊。
这么多年了，若夜一直都没有真正看懂过列兵权这个人，尤其当他执掌将军府，积威日深，到最后可谓权倾天下，彼时整个性格变得更加深沉老辣，作风也霸道不可一世。虽然对祀命司的态度一直还算客气，但早就没有了最初时的那点信任，而若夜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站到了以天纪司君仲治为首的主和派阵营里去，同列兵权这个师兄反而日益疏远，甚至演变成政敌关系。
说句实话，她真的不大明白为何列兵权如此酷爱征战，那种狂热和执着，几乎已经是出于本能，而超越了他自己宣称的军人的天职。这个人似乎生而便是为了发动战争、为了祸害杞国来的。
上完了药，两人都一下子无事可做。从方才屋外一直冷场到现在屋内，到底是列兵权沉不住气了，憋了半日，冷冷抛出一句：
“若夜，助我。”
这短短的比生铁还硬的一句话，让若夜意外之余更感到好笑。列兵权只怕这辈子都不曾开口求助过他人，一开口，就是命令的口气，还真是不懂得示弱以博取同情的笨蛋啊。
“安心留在这里，我保证没有人能加害你。”
“我说的不是此事！”
“列兵权，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若夜不随他起舞，只是转换话题平静地问道，看着他如夜枭般阴鸷深沉的眼眸，知道他就算死里逃生了一回，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我之军权，辉煌天下。”
照例是这句死也不曾悔改的野心口号。若夜一听到这句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
“为此赔上了杞国的荣辱安危，赔上了自己的命，现在连辉煌都丢了，你到底是执迷不悟，还是自欺欺人？”
“你可以做到，只要释放我体内的沛然龙气……”
“够了。若不是我将恶龙的精元借由你的功体强行封印，此刻世上早没有了列兵权这个人。”若夜打断了他的痴心妄想，她必须让他正视事实，因为接下来还有非常艰难的任务在等着他们。
“什么意思？”列兵权将信将疑，他知道姜若夜是不会说谎的，但这荒唐的事怎有可能发生？
“我尚不知千年恶龙和你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但它想要借你的身躯复生是显见的，一旦让它得逞，不但整个杞国将堕入魔道，你也将彻底沦为傀儡一名，列兵权，即使如此你依然要我解开你的封印吗？”
若夜说道，冷眼注视着眼前的人。她看见列兵权的脸上隐隐青筋浮现，极是隐忍满腔悲愤和心绪波动，但如果不仔细看，你绝对看不出他在发怒。
“师兄，请你冷静，如今会为你考虑的，只有我。”若夜叹口气，缓和了语气安慰他道，这一声师兄，更是数十年来仅有的第二次。最初这么称呼他，还是在独日老人逝世的那个凄凉的黄昏，若夜满怀悲感、情难自已才脱口而出的。
紧接着陷入一盏茶工夫的沉默，互相都在揣测对方的思量。
列兵权道：“……你要我怎样做？”
若夜见他有合作的意思，暗中松了口气，道：“暂时什么都不要做，安心留下来生活。”
“不可能。我要去找夏侯演与龙凤……”列兵权冷哼一声站起来，明知自己在如今的杞国处处都可能碰上敌人，可谓寸步难行，嘴上还是不肯示弱。
“他们几人离奇复生，本就是敏感的话题，你此刻现身，无疑将陷他们于险地。莫说如今的明帝是邓昭，就连大多数杞国的百姓，说句实话，皆视过去的将军府为害。凭你们几个能做什么？”
若夜句句直击要害，毫不留情面，说得列兵权脸色越发难看，内息忽然一阵翻涌，来不及遏制，血气竟逆脉上冲，当下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来，喘息不止。
这突发状况倒是把若夜吓了一跳，后悔说得太绝，忙扶住他，强按他坐下，又掏出一方纯白色的素帕给他擦去嘴边的血迹，运功为他平复内息。折腾了小半天，列兵权惨白的脸上方回转了一丝血色，若夜又命令他在自己的床上躺下，盖好被子。这么冷的天，列兵权的那间房里久不住人，并没有取暖设备，毫无功力的他肯定吃不消，若夜想了想，只好让出这间房，先搬到他的屋中去住。
这旧居本有一个很大的地窖，原先是独日老人用来藏酒用的，而由于此地深处有地热，若夜觉得这个地窖很适合改造成一个卧房。列兵权身份敏感，早一日把他藏起来，便减少一分暴露的危险。所以若夜当天下午就开始整理那乱糟糟的地窖，直忙到日落西山，才弄出大半块空闲地方。
想着该做晚饭了，若夜便只好先放下手头的清扫工作，先到厨房中随便弄了一些热粥和小菜，端到房中让列兵权吃了，他默默看着若夜不说话，那张脸上的神态，因为身体极度虚弱的原因，也没有从前那般咄咄逼人了，若夜叹口气，道：“当务之急，你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其它事，多考虑一番后果再说罢。”
列兵权没有说话，对他那么个心高气傲的人来说，忽然从顶峰跌落到烂泥中，无论如何难以接受。看着一名不世枭雄沦为这般颓唐的模样，若夜竟有些同情他的处境，不再多说，安置他睡下便吹灯关上了房门。
走到外面，抬头只见一弯冷月镶嵌在沉沉无垠的暗夜中，才发现四下早就黑漆漆一片了，虽然没有飘雪，然而冰风依旧凛冽，若夜不自觉缩了缩身子，加快脚步朝地窖的方向走去。
※
郑魂？！
当若夜走下地窖中，眼前微弱灯光中的熟悉人影让她顿感不妙。
“郑魂你……”
若夜想质问他到底无声无息暗中监视了他们多久，话到口边又觉得不妥，如果他的目标是列兵权，就不会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了。
郑魂高高坐在小山般的酒坛堆上，毫不客气地拎着一小坛子酒在慢慢喝着，此刻早已翻身落地，将酒坛子往空地上一送，玩笑说道：“我担心墓地有事发生，没想到，却是大祀命私自酒窖藏龙。”
若夜脸一沉，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道：“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列兵权。”
郑魂闻言，修眉微耸，也敛去了笑意，道：“我只想问，死而复生的列兵权，是否还会牵连你的性命？”
若夜曾告诉他，一旦列兵权的墓地全面安息，她自己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因为她和列兵权之间有着强大的联命咒，是师尊精心设计而成的。
原来郑魂根本不想管列兵权到底死了还是活，他现在只关心姜若夜的命。
这么一问，若夜顿时明白是自己误解他了，他并没有想乘机报复列兵权的意思。
“会。这联命咒，是至死方休的。”
若夜黯然说道，她已经接受这一事实了。
郑魂心中顿时一沉，追问道：“你之前所做的，难道都是白费力气？”
若夜点点头，歉然道：“是我妄图以一己之力，逆转天意，其实列兵权的复生是早晚之事，抱歉，我并非故意瞒你，只因这些事，我也是逐渐在摸索中才明朗。”
郑魂道：“放心，我早就放下仇恨。”
如果放不下，就做不到真正的隐姓埋名，安心过着平凡的流浪生涯。如果那时心中放不下仇恨，他依旧还会去沧域，也不知早死在哪处荒山野岭，无人为他惋惜悲伤。
命定的缘分正是如此奇妙，死里逃生，以为下半辈子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却在十年后重返故园，更遇到姜若夜，意外地有了这交集……郑魂不愿去想更加深沉的结论，他只觉得，活着到底还是好。
若夜把墙角一张落满灰尘的小桌子擦干净，和郑魂在油灯下坐着，烹一壶粗茶，将自己所查证出的姜宓光和天外恶龙的千年赌约之事慢慢告诉了他，又道，列兵权身上封印着可以拯救杞国命脉的龙气，但如果不能找到适当的方法消灭恶龙的元神，将反过来让杞国成为它手中的玩物。
“也就是说，经过千年的渗透，这尾恶龙的力量已经控制了整个杞国命脉，就差最后借列兵权之身重现人间？”郑魂听着这传说一般匪夷所思的故事，若不是姜若夜亲自叙述，且说得如此凝重，他绝不会相信其中的任何一个字。
“是。而如果没有当年那场赌约，杞国早已成为资源枯竭的悲哀国度。”
一千年，对于人来说的确极其漫长，然而对于一个境界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间。但如果天意如此，不给杞国一点希望，就不会赋予魔女一族无上的灵力。
“这个赌约，赌得够大。”
郑魂叹口气，又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若夜道：“我会回到姜氏故居祭拜宓光先祖的神像，除此之外，暂时还无任何头绪。但我们必须保护列兵权的安危，在杞国，想杀他的大有人在。”
郑魂点点头，彼此心照不宣。又想到方才暗中观察列兵权的各种反应，不无忧心地说道：“我看他并不完全相信你说的话，要让他听话，你还需特别的手腕。”
若夜叹气，道：“还能如何，难道把他关起来？”
郑魂笑道：“天纪司的豪华大牢九十九间空着无人住，随时欢迎他。”
“郑魂，别开玩笑了。”若夜哭笑不得。
郑魂严肃道：“要说服他，便需要更多的了解，这只有你能做到。”
若夜默默点了点头，有些事并非不愿意告诉他，而是不知如何说，她和列兵权的关系，并不是师兄妹这么简单，他们的师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更令她自己感到疑惑。
郑魂站起身来，道：“确定你无事就好，我不日便要率军出征。保重。”
“恩，保重。”
每一次分别，到最后都是这么两个字。郑魂多看了若夜一眼，转身走到扶梯口，轻轻一跃而上。
若夜久久凝望着地窖入口，虽然人已经离开很久了，那些关怀的话语，却似乎还缭绕耳际。
※
郑魂从地窖中出来，发现雪隽峰又开始飘雪了，猎猎寒风卷起空中、地上的乱雪，朝他猛扑过来，走到列兵权所在的茅屋门前，拿起挂在墙上的斗篷，随便穿戴在身，毕竟大伤初愈，郑魂可不想再回归到被人照顾的行列中去。
此时，但见门扉轻启，郑魂看到列兵权站在门内，背着屋内的昏暗灯光，像个狰狞恶鬼一般，冷然瞪视着自己。
郑魂倒是没想到他这么看得开，原以为他失去了功力，应是再也不想见到昔日的手下败将才对，当下冷冷说道：
“一个重病号，深更半夜不睡装鬼吓人，可是会让照顾你的若夜祀命头疼。”
“郑魂。”列兵权开口，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方道：“进来，我有话问你。”
郑魂非常不爽他这副命令式的口吻，回头看了看地窖方向，又不想惊动若夜，便冷哼一声，走进了房中。
其实他挺有兴趣看看，列兵权沦落到此境地，还能如何盘算东山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