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束光柱遥遥破开浓黑夜色，豪华队车在万簌俱寂的午夜十二点启程驶上回北衡的路。
周赧然这次大胆地鼓捣了一会儿扶手上的那堆复杂键钮，成功找到调整椅背角度的开关，舒展开身体惬意地躺进去，终于体会到豪华队车的“豪华”精髓所在。
纪斯昱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表情动了动，终究也没有开口。
周赧然在清醒与昏睡间徘徊时收到前方布丁发来的微信：【小师傅你骗我呜呜呜，我这次没有犯错，为什么还要跟厉教练排排坐？】
周赧然打了个哈欠，强撑起精神给她回复：【乖，如果你能借着这次机会跟厉教练成为好朋友，主编会对你刮目相看的。他上次还破天荒给了你一块水果糖，要知道池漾他们都没有这种待遇！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布丁：【他刚刚对我笑了一下，我都觉得是笑里藏刀，这要怎么成为好朋友啊？】
周赧然险些乐出声：【行了，睡觉吧宝贝儿，天亮前我们就到北衡了。这可是你为了早点回家执意要大半夜蹭人家队车的。】
纪斯昱从乌漆墨黑的窗外收回视线，周赧然不玩手机后阖上眼把头朝通道那边一歪，很快就一动不动了，仔细听还能捕捉到密闭空间里她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纪斯昱盯着她入睡后全然放松下来的侧脸看了好几次，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挺无聊的。他捏捏眉心，扣上耳机靠到椅背上，对着窗口发了会儿呆，却始终找不到什么睡意。
漫长车程总要做点事情来打发时间，他想了想，点开浏览器输入“职业篮球联赛季前赛”的关键字进行搜索，很快找到位于页面中部的来自深蓝体育网——也就是周赧然写的几篇报道。
与其他家媒体放出的标题明显格格不入的是，周赧然只在第一天野火队与晨曦队的赛事新闻里提到他“纪柏明小儿子”这个头衔，后面两天的报道标题风格全部简洁直白：《野火队绝杀水星队，有望摘得分赛区冠军》、《纪斯昱霸气隔扣埃利森，弹跳高度惊人，大杀逐浪队士气》。他把其他几篇报道逐字逐句读完，很意外地没有在里面找到那些千篇一律的、让他一度感到无比厌倦乃至反感的字眼。他的视线最后又回到那篇标题为《纪柏明小儿子职业首秀，球迷大呼失望，新秀最强锋线小白鲨恐名不副实》的新闻稿上。
应该早就习以为常的，哪怕对方是周赧然，他也不该抱有侥幸的期待，从最开始就不该有。他这么反复告诫自己，没关系，这些否定都是片面的，是媒体的主观臆想，是为了博点击率而特意放出的噱头，和事实并不相符，不用在意，真的不用在意。
可他的指尖几次尝试去靠近那排黑体字，却都在触及屏幕的前一刻又猛地缩回手，好像那里沾染着剧毒，一旦点进去，整个人就会被拖入可怕的深渊，再度变回那只自卑的小小困兽，找不到出口，也看不清自己。他最后轻轻皱起眉头，把这种逃避归结为只在深夜允许出没的敏感和不安。
“你在看我写的报道吗？”周赧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转醒的，纪斯昱察觉到她的靠近时，她正歪着头往他手机屏幕这边凑过来，嗓音包裹着沙哑的倦意，“怎么样，看完了匿名给写个评论呗？”
纪斯昱先是愣了几秒钟才做出把手机锁屏的动作，脸上甚至现出猝不及防的狼狈。
但是周赧然飞快起身制止了他，从他手里拿过手机，疑惑地“啊”了声：“纪柏明小儿子职业首秀球迷大呼失望……这是个什么鬼标题？”
她一点嘀咕一边点开那篇新闻，潦草地往下扒拉着浏览一遍：“内容是我的，标题我交的不是这个。”
她把手机塞回给纪斯昱，拧着眉头说不清是在对他解释还是单纯抱怨：“等我什么时候变成国内的沃神，我看谁还敢随便改我标题。”
纪斯昱垂眸看着她，一时间很难形容自己心底那种异样的波动：“你交的标题是什么？”
周赧然的声音闷闷的：“江湖终将老去，英雄永远年轻。”
纪斯昱静了一瞬，突然低低地笑了。
“怎么的，觉着我在公司一点人权都没有是吗？”周赧然瞪着他，眼睛下一秒就能喷火。
“你说反了。”纪斯昱认真给她纠正，“英雄终将老去，江湖永远年轻。”
“…………”周赧然反应了几秒钟，颓败地把自己扔回椅背，捂着眼睛没脸见人了，“对不起，我还没睡醒。”
纪斯昱淡淡“嗯”一声，就没后话了。
周赧然预感纪斯昱即将再次开启“冷场而不自知”的神奇模式，她叹了口气，又坐起来主动没话找话：“报道看完什么感受？跟其他记者的稿子对比，我的专业水准达标吗？业务水平可还行？”
“我没看其他人的报道。”纪斯昱如实说，事实上这也是他第一次主动搜索有关自己比赛的新闻信息。
周赧然继续叹气，行吧，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话题也被大佬一句话封杀，她还是继续睡觉好了。
“回家的时候请顺带捎上我，”周赧然一板一眼地说，“谢谢。”
纪斯昱：“不客气 。”
周赧然拆开一条毛毯给自己盖好，头朝外一歪，没几分钟就又睡过去了。
——
手机里的歌单开始循环第三遍的时候，纪斯昱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寻回意识，看到车厢顶灯已经全部亮起，队车减速停到俱乐部门口。
大男孩们在领队姐姐温柔的叫醒服务中纷纷结束与周公的约会，打着哈欠迷迷瞪瞪地排队下了车。纪斯昱扭头看向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仍旧一动不动宛若睡死过去的周赧然，有点头疼自己应该怎么叫醒她。
池漾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兴奋地折回来找纪斯昱：“昱哥，回都回来了，不如就今晚？”
纪斯昱把视线从周赧然脸上滑开：“随便。”
“好嘞！”池漾转而粗鲁地朝周赧然吼道，“记者同志！醒醒了啊喂！快回家找妈妈了！”
周赧然的身体终于有了动静，她揉着眼睛没什么好气：“你回你的家，咱俩又不顺路，我再眯一下，等大家走完了我肯定走，主要我现在走不动路。”
池漾公事公办的语气：“那麻烦先让一让，你等我昱哥先出来了你再眯，别说一下了，你眯一天都没人管你。”
周赧然这才想起坐在她里侧靠窗的纪斯昱……
她掀开毯子慢吞吞站起来，还对纪斯昱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慢走您。”
池漾这才满意地哼着歌下了车。
纪斯昱起身来到通道，眼看着周赧然浑身没骨头似的又要瘫回去，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家了。”
周赧然瞪着他反应了一会儿：“啊！对，咱俩顺路，我忘了，抱歉抱歉。”
纪斯昱俨然已经对她无语了，最后看她一眼就沉默地转身下了车。
一群人在北衡三点半的凌晨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周赧然下车后没看到布丁的影子，问了其他人才知道是周执和鹿鸣送她回家了。
池漾一个漂亮甩尾把车刹在她和纪斯昱跟前，朝副驾一歪头，对纪斯昱挤挤眼：“上车啊昱哥，咱们速战速决！”
周赧然一愣，视线在池漾和纪斯昱脸上来来回回，像是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得微妙起来：“你俩……”
“他去我家取东西。”纪斯昱笔直地盯着她，甚至为了迎合她的身高还特意低下头去看她眼睛，“你脑补了什么？”
“没什么。”周赧然干笑了两声，连连后退几步拉开后厢车门坐进去，规规矩矩道，“回家。”
“那个……记者同志啊，”池漾转过身来，为难地看着她，“我虽然非常乐意为你提供一条龙服务，但我今天真的不能送你回家了，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做，我给你再叫个车行吗？”
纪斯昱矮身坐进副驾，边扣安全带边自然地插话：“顺路，她住我隔壁。”
池漾“哦哦”两声，开着车跑出去很远了，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看向副驾：“我靠我刚回过神，你俩……”
周赧然学着纪斯昱八风不动的语气接过话：“是邻居”
池漾像是用了整整一路的时间才把这个消息完整消化掉。三人一起进入电梯，池漾盯着那个亮起来的数字“7”忍不住出声嘀咕了一句：“你俩这种模式怎么有点像猫和老鼠啊？”
周赧然偷偷瞄了纪斯昱一眼，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说谁是老鼠谁是猫？”
“当然你是猫我昱哥是老鼠了。”池漾摇着头“啧啧”两声，一副替纪斯昱感到痛心疾首的样子，“众所周知，我昱哥最不爱跟媒体打交道了。哎我说，你不会是你们公司专门安插到昱哥身边的卧底吧？先跟敌人打成一片，最后趁敌人放下防备，再一举歼灭？”
周赧然翻他一眼：“你让你昱哥去问问我妈，看看我妈是不是跟我公司领导串通好了狠心地把我卖给了敌人。”
话及此，电梯刚好也停了。周赧然提步迈进楼道，想想又回头对纪斯昱一鞠躬，笑悠悠道：“敌人你好，敌人再见。”
纪斯昱：“…………”
以防池漾继续语出惊人，纪斯昱把他领进家后直奔主题，从衣帽间拿出他梦寐以求的那双球鞋扔给他：“不用谢，你走吧。”
池漾感动得抹了抹眼睛，抱紧鞋盒一步三回头：“昱哥你人真的太好了，虽然我这样做特别对不起记者同志，我……”
纪斯昱捏着眉心叹了口气，他已经不想面对他的限量版球鞋以后再也不属于他这个事实，更不想面对越来越莫名其妙的自己。他甚至还设想了一下，如果Happy在家的话能不能帮他把池漾吓跑，夺门而出顾不上带走球鞋的那种？
“啊我靠你怎么在这里！”池漾前一秒还在含情脉脉，结果刚迈出2702的门就冷不丁看到靠在旁边墙上的周赧然，整个人都被吓得一激灵，立马把鞋盒藏到身后。
周赧然被他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成功吸引到注意力，好奇地歪过身子往他背后看：“你藏的什么东西？”
池漾脸都变色了，磕磕巴巴道：“没……没什么。”
周赧然两手往胸前一抱：“那你躲什么？你为什么要躲我？你刚刚说我什么了？”
池漾当然扛不住这夺命三连问，向纪斯昱求助时的眼神都在颤抖。
“别说话了，你走吧。”纪斯昱也没想到事态会突然逆转来到这种局面，池漾的做贼心虚实在太明显，别说周赧然是记者出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基本功，就连他这个很少与陌生人打交道的都不忍直视。
池漾两手绕到身后抱紧鞋盒，倒退着往电梯井的方向挪动，中途还险些自己绊倒自己，笑得别提多僵硬。
“我可看到了啊！”周赧然并不放过他，眼睛眯起来，目光变得极具压迫性，“一双球鞋呀……”
“那个，记者同志，朋友圈屏蔽你和微信拉黑你都事出有因！”池漾如愿进入电梯的庇护中，在电梯门完全闭合前飞快地说，“昱哥拿我偶像签过名的限量版球鞋扰我军心，这谁顶得住啊？”
周赧然：“？？？”
纪斯昱：“…………”
纪斯昱想也没想转身就走，周赧然不紧不慢地抬腿往他身前一横，扬扬下巴道：“你不准备解释一下吗？邻居朋友？”
纪斯昱低眼一瞥刚不到自己膝盖高度的那条拦路腿，施施然抬起自己的大长腿跨过去进了家门。
周赧然不服气地“嘿”一声，在他把门完全关阖的前一秒利落抬脚卡在门槛上：“纪斯昱你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的睡衣照……”
她的狠话还没放完，纪斯昱忽然转回身，面不改色地反问她：“为什么在我和池漾都更新了朋友圈的情况下，你会给他写评论，却只给我点赞？”
这下轮到周赧然被问住了，干瞪着眼睛半晌才挤出来一句：“你这次是在集评论领狗粮吗？”
“……”纪斯昱叹了口气，“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周赧然也跟着叹气，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纪斯昱了，两个人的关系怎么能渐行渐远了呢？照这样发展下去她还怎么拿下纪斯昱的第一次采访？
“我没让他拉黑你微信，”纪斯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上个问题，避重就轻道，“是他自己拉黑的。”
周赧然根本没去注意听纪斯昱说了什么，一心盘算着她虽然比敌人矮了将近两个头，但架势上绝对不能认输。于是她调整了一下站姿仰着脸努力跟纪斯昱平视：“嗯嗯，然后呢？”
纪斯昱再次强行转移话题：“天都快亮了，你为什么不睡觉？”
“哎对，”周赧然差点想不起自己站在这里的起因，“我的行李箱还在你们队车上，我那会儿睡懵了，下车的时候给忘了。”
纪斯昱的反应很平静：“我明天帮你带回来。”
周赧然习惯道：“谢谢。”
纪斯昱如常回：“不客气。”
对话进行到这里就自然而然画上了句号。周赧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站在楼道里对着2702关得严丝合缝的房门发了会儿呆，突然反应过来，朋友圈事件不能就这么翻篇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