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睁开眼，看到的是一贯熟悉的场景，相子木见我醒来，便主动走到床边搀扶。
由于现在只能侧卧，醒来时往往半身麻痹，光靠自己起身委实有些不便；好在子木对妊娠一事比我熟稔，自我显怀以来每日都等候在侧。
就在子木蹲下身替我穿上鞋袜的那一瞬，我忽然感受到了肚子里传来了一阵奇妙的动静。
见我一脸惊奇，相子木便轻声问道：“她动了，是不是？”
“好像是——”我这才反应过来许是第一次胎动，连忙欢喜道:“你摸摸看。”
相子木闻言，便镇定地将右手覆在了我的小腹上。
他的手真好看……咳，重点不对。
片刻，这孩子倒很给面子地伸了伸小拳头，相子木和我立时都感受到了她的动静。
一瞬间，我在相子木的脸上看到了和我一样的惊喜神色。
他素来习惯隐匿感情，即便内心大喜大悲，面上也装作波澜不惊，但此刻内心的欣喜之情却已溢于言表。
这大约就是初为父母才能体会到的喜悦吧。
“……虽然早了点，但也可以给她取名了。”我轻笑着将右手抚在相子木的手背上。
“你取吧。”相子木沉吟片刻，便将手缓缓抽出，站起了身。
我思索了一会，便一拍手笑道：“就叫‘潇’吧。”
“就这？”相子木瞥我一眼，开启了嘲讽模式。“你那一肚子经书都消化到哪里去了？”
“何必非要取‘子衿’‘嗣音’这类名字，若是取个斯文儒雅的，将来孩子反而喜欢喊打喊杀，对比起来反而滑稽呢。”我如是为自己辩解道。
不过我取的潇，乃是笑字谐音，即“相逢一笑泯恩仇”之义。无论过去的我和相子木之间有什么恩怨，希望恢复记忆后都可以相笑了之。
“也有些理。”相子木笑着一点头，打趣道：“将来若她抱怨，只告诉她这名字是你取的，和我无关。”
说话间，我已经移步到梳妆台前，由相子木替我梳着齐肩的短发——因着行动不便，我索性将曳地的长发剪去了。
“说起来，当年天羽献给凤珠门的凤凰珠究竟是什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不由伸手捏了捏这日渐圆润的脸。
“是一只血瞳。”相子木若无其事地解释道：“之前天羽花了些力气，在帝洲找到了一个旁支。”
“齐墨白和百目虽不知血瞳从何来，但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灵力较人族眼珠强得多，因此百目才肯冒险让我们进入总部。”
“你还真是善于攻心。”我说着，便伸手将发带递给相子木，任他熟练地替我系了个马尾。
“但我到底还是疏忽了一件事。”相子木将热毛巾挤干了水递给我，说道：“百目在齐墨白身上留了一只眼睛，所以最终活了下来。不过他没了齐墨白，自然不敢继续在帝洲兴风作浪，于是便逃到了赤地。”
这便是齐墨白在村庄一见到锦囊，百目立刻就让他带我们前往地穴的原因吧——百目正是通过齐墨白身上的眼睛看到了锦囊里的东西，而阿挽虽然刺瞎了百目身上所有的眼睛，但大家却都忘了检查齐墨白的尸首。
“那凤珠门的门徒，后来怎么处理了？”
“自然是先礼后兵。”相子木说罢，便吩咐影去做点心，自己亦换了身简便的衣衫：白衣内衬，玄衫外罩，平日束发的银箍也不用，单以细白绸缠住发末，显得自在随性。
“难道直接以刑法对待那些冥顽不灵的教徒吗？”
“有些认为是天羽编造真相欺骗群众的狂热教徒，就直接摘了他的眼珠喂他吃下，看他能不能‘涅槃重生’。虽说当时花了不少功夫惩治这些顽固份子，但一两月后，凤珠门便就此销声匿迹了。”
我闻言轻啧了一声，听上去虽有些残忍，但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百目逃出生天，竟还敢贪心不足，在师尊的地盘上动了炼血魔姬的血脉，真是找死。”联系到前几日的事情，相子木忍不住冷嘲起来。
我轻叹了一口气，可能这就是人各有命吧。有些人知足常乐，有些人贪心丧命，不过都是富贵在天罢了。
想想我在御风阁三年，竟一次没拿过第一甲，大概也就是命吧……等等，我好像还不知道第三年五灵试炼的结果？自六层幻境崩塌后，我便再也没有梦到过水月轩的事，而是直接跳到了三年后与凌逸在帝苑的初见。
思量间，影已经端着几道精致的点心走了进来，我和相子木便同坐到桌边，看着影上菜。
第一道是一笼新鲜出炉的小笼汤包：手工编织的小巧蒸笼上，呈放着十枚做工精湛的小笼汤包，每个小笼包的每根褶的形状长短，肉眼观察下几乎一模一样；看着小笼包饱满又玲珑的身姿，不用吃也可以想见它定是皮薄馅大，鲜嫩多汁。
“阿离不爱吃葱蒜，所以这小笼包是纯肉馅的，灌得汤汁也是阿离爱喝的排骨汤。可惜阿离不能吃海鲜，吃不到最爱的蟹黄包和虾饺皇了。”影一边说笑，一边摆上了第二道点心。
第二道是糯米做的梅花状粘糕，一共五枚，摆放在粽叶铺底的长碟上，每一枚都均匀浇上了桂花做成的甜汁，汁液里还混有细碎的桂花和梅花瓣，是味觉与视觉的双重享受。
“阿离最爱的桂花糕已经下市了，所以就用存着的桂花汁做了甜点。”
“影。”一边的相子木双手交叉撑在桌前，有些不悦道：“你为什么句句不离阿离？”他说着顿了顿，才说出了真实的想法：“没有我喜欢的菜。”
“不是您自己吩咐的，伙食上要以夫人为主吗？”影说着竟没有像平日那样敬畏相子木，而是打趣道：“想想也是，主人自己想吃什么，学着做便好了。”
“……你这油嘴滑舌跟谁学的？”
我笑嘻嘻地捧着脸，看着相子木道：“自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相子木轻嘁了一声，便不再和我二人拌嘴。
影笑着端出第三道菜，我却一眼看不出是这是什么食材。只见圆盘里盛着一层层黄色的细条，每根细条粗细长短均匀，相互纠缠着，好似蓬松的一团面条；顶端切了几片新鲜的番茄，番茄的汁液淋在黄面团的最上一层，滴落的红色汁水看上去十分诱人；同时每片番茄上都放着红白相间的小泥团，似乎是什么蔬菜的碎末捏成的。
“这是鸡蛋卷切成的细条。”影向我如是解释道。
“那这个小团团是什么？”
“是调味过的萝卜泥。”影笑着看向我道：“阿离不爱吃的蔬菜，只好变着样处理。”
“可你说出来了~”我忍俊不禁道。
相子木闻言，便连着番茄片和那团萝卜泥一起夹到了我的碗里。
我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深深地感到自己受到了来自番茄和萝卜混合双打的伤害。
影旋即端出了最后一道姜片炖鸡汤，若是平日大约还会加上枸杞薏米，但现在我却不得不禁食这些。
菜上齐后，影便像往常一样退到了门外等候。
我率先拣了一个小笼包放在碗里，先咬开一点薄皮，吹一吹里面的汤汁，再用勺子送到嘴边，吃下了第一口。
啊，这肉馅、这汤汁、这化腐朽食材为神奇美味的小笼包！也太好吃了吧！呜……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做出这么好吃的食物！
见我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相子木忍不住又给我夹了一片番茄和萝卜泥。
“你你你——欺人太甚！”我说着便也夹了一块他不爱吃的甜食——充满了甜蜜汁液的桂花粘糕，送到了他的碗里。
“你要是敢放进去，就休想从我这里得知水月轩五灵试炼的结果了。”
我的手僵在空中，三秒后，粘糕回到了我的碗里。
这个人真是神奇，他是有读心能力的吧？不然如何我刚想到的事，他便料到了我想知道这件事？
“说罢。”我喝了一口鸡汤，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相子木放下筷子，似乎并不太情愿提起这个话题。顿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道：
“第一甲是你师妹，般若紫瞳。”
我拿勺子的手微微一抖，面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第二甲是顾清影。”
我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
相子木说罢，便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鸡蛋丝。
“等等、等等，第七层你们究竟比的什么，你会输给——”我刚想说“顾清影”三个字，相子木便向我投来了可以杀人的眼神，我便立即换成了“我师妹”。
“……那日我正被困于六层之时，你失控后的灵力破坏了六层的幻境。幻境结束后，那一层存在的，除了你我还有另外三人。”
“紫瞳，顾清影，还有谁？”
“九天门的白汕。”
哦，我想起来了，那位小兄弟就差我一步而已。
“紫微仙子让无为道人带走了因灵力消耗过度而晕倒在地的你，旋即施法将我四人传送至七层，前三甲便将于我们四人中产生。”
“第七层的地面以法术形成九宫格，每个弟子在十六个交点处站立半刻钟便会显示该弟子的名字，即算是占据了该点，占据一点后，若是再被另一个人停驻半刻钟，便会相应换成他的名字。一炷香时间后，按最终夺得交点的数量多少淘汰一人，排出前三甲。”
“这倒是将智力和武力综合起来考察的好法子。”我一面说，一面也有些疑惑。这样的规则之下应当是相子木夺得第一才对啊，毕竟论智力，整个门派乃至整个帝洲，都未必有几个人可以在他之上。
“本来我获得的据点数确是最多，但因般若紫瞳在前六层的通关时间比我用时短，而她在七层的据点又只比我少一处，因此她成为第一甲倒还说得过去，毕竟那一年是你们水月轩的主场。但——”相子木说着，原本厌恶的神色越发明显了，“顾清影却在最后即将结束之际突然出手重伤了同门，因此白汕的据点便都算作他的了。”
我听罢愣了一下，旋即也立时愤愤道：“他为了取胜，竟在最后一刻出手重伤同门，真是卑鄙！”虽然严格来说顾清影确实没有违背比赛规则，但对同门耍阴招的做法实在令人不齿。
我这般想着，又暗中瞥了一眼相子木的神色。自刚才起，我便发觉他对自己拿第三甲的事其实一直耿耿于怀，可我又隐隐觉得，他对顾清影的厌恶程度不仅仅是因为输了比试，想来后面还发生了别的事吧？
“那你们下山后……你可还有过我师妹或顾清影的消息？”我如是试探着问道。
相子木瞥我一眼，他自然知晓我是在试探询问，答与不答全在他乐意与否，但这个信息似乎与我的过去无甚紧要，因此他顿了一顿便答道：“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两的名字，是在喜帖上。”
我的大脑顿时陷入一片空白。
半晌，我才目瞪口呆地确认道：“我没理解错吧？你的意思是——紫瞳嫁给了顾清影？！”
“是。”相子木想了想，叹息道：“这件事……其实是我的错。”
见我的脸上写满了想知道三个字，相子木微一狭眼，饶有兴致地说道：“你现在可没有什么信息可以和我等价交换。”
我就知道他肯定会这样斤斤计较！
“我把所有的蔬菜都吃了！”我咬了咬牙，铁了心想知道其中真相。
“好。”看着相子木得逞的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正中了他的下怀。
我艰难地吃完蔬菜后，这顿饭也就算结束了。影进来收拾了碗筷后很快又退了出去，屋子里便又只剩下我二人。
相子木起身自衣袖里摸出风痕，递给我道：“这法宝本属于你师妹般若紫瞳。”
我接过风痕，小心地摆弄一番后，看着那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的刃口，便问道：“她送给了你，想必是你有恩于她？”
“是我有愧与她。”相子木说着又露出了那种谈到顾清影时才会出现的厌恶神色：“我千算万算，却始终没有把顾清影算作禽兽，谁知他实是禽兽不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