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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章节试读：
齐玉秀是在二十岁嫁到曹家的。玉秀的婚礼在白村创下了许多个第一。那天，在送亲的行列当中，玉秀挺着腰杆子坐在曹万川自行车的后座上，红盖头虽未蠲免，却已经先进许多，换了红纱巾了。红纱巾是一层半透明的保护网，挡住人们的目光，挡不住自己的目光，玉秀没一丝羞涩，眼睛不眨地觑着周围的人们。穿着蓝灰色衣服的臃肿的村民，随着红纱巾的晃动，也跟着摇摆起来。玉秀感觉自己是乌黑的稻草堆里冒出的一枝花，独一无二的鲜红。许多年后，玉秀对自己婚礼的记忆是一个红色的亮点，在土黄色的暗沉沉的村子里缓慢行进。
玉秀的婚礼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嫁妆。全村的大人小孩都睁大眼睛，盯紧那个方方正正的纸箱子。电视机？你说那里面装的叫作电视机？可以看见人？老人们感叹一阵，摇了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吹破牛皮啦，人怎么能装进那么小的箱子里，不憋死才怪！年轻人却听不进去，脸红耳热地追着送亲的人跑，口上说着你老了，你不懂，可自己心里也并不懂，只是愿意相信。
曹万川第一次领导似的站到桌子上，大模大样地朝挤挤挨挨的人群挥了挥手，参差不齐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人人都鹅似的伸长脖子，眼睛滴溜溜地瞅瞅那小小的纸箱子，又瞅瞅满脸通红的曹万川，心里塞满了千万个疑问和莫名的兴奋。寒冬腊月，曹万川穿一件薄薄的白色的确良衬衫，两只袖子高高地卷到肘弯，露出古铜色的健康手臂，纽扣则一路扣上去，直到最后一个方才罢休。曹万川粗壮的脖子给箍在窄小的领口里很不舒服，他旁若无人地扭扭脖子，又清清嗓子，半天没说话。大家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跳出了嗓子眼儿。对门的三姑太耐不住性子，嚷嚷道，万川呐，你快说说，那纸盒子里真是电视机，真有人？曹万川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天气太冷，一张脸越发通红了。他朝三姑太按了按手，做个很标准的领导动作，抬高嗓子说，这箱子里装的电视机，是玉秀的嫁妆。大家轰的一声，长脖子上的脑袋转了半圈，找到了差不多给他们忽略了的女主角。玉秀穿得倒暖和，略显鼓囊的衣服外面，套的是一件紫红色的腈纶外衣，两只手垂在胸前，玩弄着衣襟的下摆。许多目光烧红了玉秀的脸颊，玉秀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大伙看，大伙反倒给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小孩子在人群中窜出窜进，嚷嚷着，新姑爷！新姑娘！新姑爷！新姑娘！三姑太拽住一个小孩，斥骂道，去去去，偷生鬼，听新姑爷说话，不听找你妈去！大家才又转过脸来，注视着曹万川。曹万川志得意满，不由得喜上眉梢，他从大家的目光里明白，在大家眼中新姑娘是漂亮的，更何况还有一台电视机？这场婚礼算给他挣足了风头，看爹娘还有什么话好说！——曹万川接下来说的一句话震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开启了白村全新的历史。曹万川说，今晚，我和玉秀就请大伙看一晚上的电视。
作为玉秀陪嫁的那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足足吸引了全村两年的注意力，直到村子里逐渐出现其他电视机。它在村子里站稳脚跟却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磨难。电视机给小心翼翼地放在祖宗牌位的旁边，电线接好了，电视机却冷漠无情地绷着一张脸。曹万川站在电视机旁边，拍拍这儿，拍拍那儿，电视机无动于衷。曹万川瞥了瞥或坐或站，一律伸长脖颈的人们，渐渐地，手心额头上细细地渗出了汗。老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这是什么东西？屁都不放一个嘛！不一会儿，窃窃私语就扩大了几倍。玉秀心里也急得慌，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走到曹万川身边，对不争气的电视机推拿按摩，但毫无反应，议论更甚了，甚至已经有人骂骂咧咧地离开。这时候，毫无征兆地，刺啦一声，电视屏幕亮了，万点雪花闪烁不止。人们静了静，轰地喝一声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生怕错过什么。不满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离去的人也老脸皮厚蹭了回来。玉秀和曹万川相视一笑，虽还未接收到节目，心里已经有了底。接下来的摸索耗了更长时间，但这次人们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几乎没人说什么，有人想说两句反对的话，也迅即被人们责备的目光弹压下去。
一九八二年的冬天，玉秀陪嫁的“凯歌牌”电视机刚刚接收到中央一套的那一刻，整个白村沸腾了，这是十多年来，白村最欢快的节日。人们热血沸腾地盯着电视屏幕，不断惊叹，原来小小的电视机里不单装得下一个人，成千上万的人都装得下！
十二点的时候，电视屏幕打出了两个字：“再见”，人们惊慌失措，那些人呢？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听了曹万川的解释，大伙若有所悟，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屏幕上那两个字，咕噜噜咽一口口水，拍拍屁股，稀稀拉拉地散了。没想到空下来的堂屋还坐着三个老人，伸长脖子盯着屏幕上那两个字，那神情仿佛饿了几十年的人，盯着热气腾腾的山珍海味。玉秀看了看曹万川，曹万川看了看玉秀，玉秀给他使个眼色。曹万川毕恭毕敬地说，八叔，春叔，三姑太，电视没了，明天再来看吧。八叔正看得津津有味，连说不碍事不碍事，这就很好看！春叔也连声附和，这就好这就好！曹万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抬眼看玉秀，玉秀倚着门框，使劲向大门那边摆头。曹万川明白她的意思，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别人不走，人家又是老人，自己总不好赶人吧？三姑太抬起头，怎么了，你们小两口还没进洞房就打什么暗号？说着看看曹万川，又看看玉秀，把两人都羞得满脸潮红，忽地往自己脸上拍了一把，老不死的，看你糊涂成什么样了！小两口要入洞房了你还赖着不走！呵呵笑着站起来，踢了八叔春叔一人一脚，两个老不死的，还不走！要看人家入洞房不是？
整整两年，吃过晚饭，村里都有人带了小板凳，坐在曹万川家的电视机前，一直坐到电视屏幕上跳出“再见”两个大字，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每天守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才能睡下，玉秀心里渐渐来了气。那天晚上落了雨，八叔刚刚拎着小板凳趔趔趄趄出了大门，玉秀砰的一声砸上房门，闷声闷气地歪在床上。曹万川的手刚碰到她的身子，便给她一把掠开了。怎么了？绷着一张脸？曹万川嘻笑着看进她的眼睛里。玉秀闭了眼，喘几口气，每天晚上都这样，你就不烦？曹万川满脸坏笑，不烦不烦，伸手捂住了玉秀籽粒饱满的乳房。乳房仿佛一只活泼的小兔子，给曹万川宽大的手攥着，突突突地挣扎。玉秀长长地舒了口气，平心静气地说，我不是说这个。曹万川松了手，却是转移了阵地。玉秀的另一只乳房松鼠似的，在曹万川的手心吱吱叫唤。玉秀说，每天晚上这样，单单电费，就是笔不小的开支，这些人又不拣糟糠，你看看早上才打扫干净的地板，给他们的泥脚踩成了什么样子？玉秀翻身坐起，指着泥迹斑斑的地板。曹万川望着那些黄的黑的鞋底印，皱了皱眉说，电费不用操心，前两天万峰跟我说过，大伙会给我们凑钱，这地板嘛……沉吟着，又皱了皱眉，似乎想挤出个好主意来。玉秀怔怔地望着脏兮兮的地板，又回过头看了看曹万川眉头紧锁的脸，叹了口气，算了，谁叫我死乞白赖地嫁给了你？做牛做马也认了。只是……只是……眼珠子轮了几轮，眼眶水红，快要落下泪来。曹万川揽住她，这又是为什么？玉秀低下头，抚了抚小腹说，都快一年了，我们怎么就没孩子，这下你爹妈更不知要怎么恨我了。曹万川笑了，搂住她轻轻地摇了摇，怎么为这个担心起来了，我们努力不就成了？说着把玉秀扳倒在床上，兔子和松鼠开始在疯狂的夜里奔跑，跑啊跑，跑得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头顶的灯火摇摇晃晃，窗外是潇潇的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