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亭

半坡亭连载中

半坡亭

标签:官场,历史,军事来源:奇热作者:圆圆主角:素

《半坡亭》是圆圆著作的豪门类小说,文笔娴熟,言语精辟,实力推荐。《半坡亭》精彩节选:”李没有反驳母亲,因为他发现妈妈老了。从前妈妈走路快得需要李迈着大步才能在后面跟上,现在妈妈走起路来会左右略微地摇晃,速度也明显慢了。好在,妈妈的精力依旧旺盛,拿着个饭碗追着小外孙吃饭,满屋子一圈一...

精彩章节试读:

一个海外华人的内心独白。

李比从前更瘦了。

从中国回来之后,李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在晨会之前,LISA和李开玩笑,“知道吗,你说话做事的时候,最好用正面对着我。因为只要你一侧过身来,就会消失不见,和广告牌做的纸人一样。我看你还得多穿些衣服。要不然,风一吹,搞不好就把你吹到天上去了。”

金发的LISA是实验室里新来的实习生,大学还没毕业,被分派在李手下。李快奔四十的人了,第一次有人跟在他后面叫他师傅。所以平时少与人言笑的李,对LISA格外温和大度。

看见李脸上黯淡的笑,LISA问,”你还好吗?没事吧?”

李能怎么说呢,一句”我没事,昨晚没睡好”给敷衍了过去。

李也纳闷,自己是怎么了。怎么近来,老是做同样的一个梦。

卖西点的牛奶棚里,弥漫着由咖啡,奶油,和刚烘出炉的糕点混合而成的香气。橱窗里陈列着掼奶油,椰丝球,和奶油盛得漫出来的泡夫,看上去都让人嘴馋。但李最爱的还是这里的酸奶那种装在玻璃瓶子里,从上面插进去一根吸管,吱啦吱啦可以吸个痛快的凝脂。

李小时候,家里的牛奶是要凭卡定量供应的,每天只有一瓶的牛奶很少能轮到李。偶尔,爸爸会把姐姐和李带来牛奶棚,点上两瓶酸奶,看着孩子们喝下去。等喝到瓶底,再怎么吱啦也吸不上奶来的时候,李会把手指伸进瓶口,把瓶壁上残余的奶脂全刮到手指上,然后放到嘴里咂吧咂吧舔干净。

梦里的李,搞不清自己是大人还是小孩,但梦境几乎每次都一样。

顺着光影交织,被梧桐覆盖的林荫小道,李走进牛奶棚排队。想好了最少喝它三五瓶酸奶,可每次快轮到他的时候,不是店里的酸奶刚卖完了,就是枕边的闹钟提醒李该上班去了。酸奶从来一口也没到过嘴里。

李不甘心,醒来后赶紧把眼睛闭上,想再回到梦里,把到了嘴边的酸奶给喝了再起床,可却和出了桃花源的武陵人一样,怎么也回不去了。

郁闷啊。这虽然也不能说是恶梦,但每次做到这样的梦,都会把李搅得心绪不宁。干嘛在梦里,也从来不能让自己如一回愿呢。同样的一个梦,反复出现,到底想说明什么呢。

回国的时候,李特意去了一趟牛奶棚。发现记忆中的牛奶棚变成了二三十层楼的商厦。之后但凡上街,无论是在超市,还是杂货店,李看见酸奶就买。纸盒装的,塑料杯装的,国产,进口的,李全尝过,但就是找不到儿时记忆中入口酸甜,咽下去滑溜的酸奶了。

吃到一杯味道最接近记忆的,李一看标签,DANNON,美国产品,心想怎么兜了个圈,又回来了。

回国对李来说,像是从黑白默片一下跳到高分贝的彩色电影里去了。

望着呼啸而过的汽车和摩托,行人和非机动车混杂在一起的交通,李犹疑地站在街边半天才过去。到处是避不开的车和人。想去百货商店看看,他刚从这边的旋转门进,却被对过的人潮裹携着,又从旋转门的另一侧转了出去。

公共汽车刹车时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嘎声,菜市场吆喝杀价的人声鼎沸,路人五彩缤纷款式各异的衣着,弥漫在空气里夹杂着花椒和羊肉串的气味,各种各样的刺激充斥了李的大脑和神经,使李一直处在精神亢奋状态,以至他回国以来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

刚来美国的时候,李最怀念中国的吃。澄洋湖的大闸蟹,老大房的鲜肉小月饼,鲜得能让眉毛掉下来的油焖笋,李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权当画饼充饥。自己不会做饭,李只能学美国人,早上苹果香蕉,中午两片面包一块肉地吃了十几年,倒也习惯了。反而是回国以后,每道菜上浮着厚厚的一层油让李压抑了很久的肠胃不舒服。李猜自己可能是老了,对着面前一桌子的菜,却又没了胃口。

这次是李出国十多年之后的第二次回国。要不是收到医院的通知,他原来也没打算要回国度假。

刚出国时,他受限于绿卡还没签发下来的身份,回国的确不太方便。但有了绿卡之后,他还是隔了很久没回去,这其中有他对家人,甚至是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理由。

生在父母都是医生的家庭里,李长大了要从医,几乎是不需要考虑的必然。第一次陪爸爸去医院值班的时候,李刚刚会走路,常被护士们在手里轮流抱着。从小到大,他听过父亲对护士们发号施令时的威严,见过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用信任甚至是崇拜的眼光看着父亲。父亲告诉李,医生是地球上最崇高的一种职业,因为宝贵的生命只有在医生的手里才能起死回生。李深信总有一天,别人也会用看他父亲的眼光看着自己。

在国内的医学院里,李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分配方案下来那天,李却被当头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全年级毕业考试第三名的他,留校后被分到病理科去教书。这意味着,一辈子,李无法握上手术刀,也无法站在病患面前实施救助。

在黑板前上课,电灯下备课的日子,李不是不能胜任。但如同一个渴望上战场的士兵却被缴了枪,分去后勤搞运输一样,心里有说不出的憋屈。

李不甘心,他觉得他必须做些什么来扭转自己的命运。接下来的两年,除了上课,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英文上了。那时留学是很流行的一件事,特别是对功课不错的人,只要托福成绩合格,对方有接受的学校,就可以出国。

为了解决出国的庞大费用,李专找能够提供奖学金的学校。发了近百封的申请,最后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是在美国明尼苏达州一家他以前从没听说过的大学。四年的博士,学费全免,外加每月一千美金的生活费。

在当时大多数人看来,李的运气好得和中了乐透奖差不多。医学院里老师和学生们为他开欢送会,合影时闪光灯的闪耀,苟富贵勿相忘的嘱托,让李昏乎乎地上了飞机。

不到两个月,李从美国寄回来一封夹着照片的信。一切安好,车买了,房子也租了。照片上,李神气地站在他刚买的福特车前。街坊们都说,这小子是真发了。才去美国几天,连汽车都有了。

这次回国,李主要想看看国内的亲戚朋友,街坊熟人。你请他请我回请的饭局,一场接一场不断,但谈话的中心往往只有一个。

“哦,你还不知道,你三姨婆的外孙,也就是你的表弟,从美国留学回来后开了个网站,现在身家早过亿了。他给爸妈买得那个房子,楼顶上一千多万的复式房正对着黄浦江,气派得没话说。不晓得怎么给他们生出那样争气的儿子。”

“你还记得以前弄堂里的小二子?大学没考上,后来又考一年,上了美校的那个?人现在出息了。随随便便一幅画,没有下百万的。画的什么?他的画看不太懂,倒是真的。哎,艺术嘛,反正就是高级。连外国人也抢着买的。”

“对过14号,你小时候管她叫小红姐姐的。以前低着头,蛮老实的。现在,可风光了。人家的女儿嫁到台湾去了。听说对方是做通讯的,台湾上市公司老板的独生儿子。在五星级酒店摆了整整一百桌,厉害吧?我们这些街坊都去了。可惜你晚了几天没赶上。那种排场,你肯定没见过。”

最让李觉得尴尬的,还是自己的老同学和老同行。旧日的同学们如今都成了医院或部门的一方诸候,有的成了全市乃至全国的名医。一个个在上海都拥有数套房产,身价不菲。

吃饭的时候,他的一位老同学,向上撸袖子的动作频繁地出现了好几次。直到席间有人问,“吆,这是老人头吗?”

于是金表的主人谦逊地回复,“没啥,没啥,伯爵表而已。十几万,小事情一桩。要是连块像样的手表也没有,还怎么出来做男人嘛?”

面对这样的故人,李没法不惭愧。他不敢对人讲,在美国混了那么多年,他连一个医生也没当上。至今还在实验室里看老鼠的细胞切片,他甚至连看人的细胞切片的权力也没有。

李也没有一块像样的手表,他手上戴的是十几年前一百美金买来的卡西欧。按照朋友的逻辑,他现在是连做男人的权力也没有了。

像这样角色倒换的重逢,李以后会尽量避免。在地位不对等的朋友之间,哪怕是再真诚的对话,听上去,都更接近讥讽。饭席中间,李一直很安静。

但李无法忘记,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他曾经是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他怀疑龟兔赛跑的故事里,嘲笑的是他。可他从来没敢在树下偷过懒。为了所谓理想,他付出了比同学多得多的努力。两年准备出国考试,四年的博士学位,三年考医生执照。在这九年中间,他几乎没有一天的休息。每一个晚上,每一个周末,他强迫自己做图书馆里最后离开的那个人。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输了?当初出国的选择,到底是让他和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了呢?

晨会上,除了各人例行的工作进度汇报,临散会的时候,老板留下一个让人不安的尾巴。

“各位知道,现在的经济不景气,科研经费被削减了很多。明年的预算虽然已经报上去了,但批不批得下来,还不知道。”

这已经是第三次,李听到类似的消息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再往下走一步就是人事部的一个电话,被请过去签署一些放弃诸如放弃诉讼等权力的文件。上个星期,另一个实验室的华裔女性,老实本分地跟着老板干了十几年,工作说没就没了。

李现在工作的医疗中心,大楼的那一头是医院的门诊和住院部,这一头是搞科研的实验楼,中间用一条天桥相连。那么多年的努力,他无非想从大楼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伸手可及的那么几步路,他就是走不过去。现在甚至有可能从大楼的这一头直接走到大街上去了。

散会出来,李照常低头做着实验。他宽慰自己,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男子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在美国原本就是处处无家处处家,可以四海觅食,逐草木而居。

可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读了那么多年书,就是为了在异国他乡能站稳脚根。四年博士毕业之后,他觉得与其在幕后的实验里工作,他还想更上一层。他有自信,也有能力,自己可以当一个出色的医生。在老来退休的时候,能像他父亲一样为自己从事的职业而自豪。

学医对李来说,并不难。最大的困难来自语言上的障碍。大肠感菌,小疝气这类医学单词,中国的医学院里从来没教过。排山倒海的药名,病名,细菌名,肌肉,神经,骨骼的名称,李都是到了美国后,从零开始,一个词,一个词开始学的。来自拉丁语系的医学单词,一串十几个字母长。即使背得出,音也发不出。医学执照考试用的是题海战术,八小时考试三百多道选择题,平均每题一分钟十五秒。受了语言的拖累,李很少有机会把考题全做完。

同样的考试,同样的折磨,李一连考了三年。拿到美国医学执照的那天,他轻快得像一放手就能飞上天的氢气球,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可惜,正午的光辉,只闪了那么一下就过去了。现在的他,只是上依稀的影子,很容易被人忽略。

拿到医生执照后的第一份工作,在芝加哥郊外五十英哩外的小镇上当病理科住院医生,薪酬很低,说好了一年的试用期。那还是读博士时的导师极力推荐之后的结果。刚去就听人说,一个人的空位,一共来了十八位面试的医生。最后,雇佣了李和一个美国人。摆明是二选一的结局,一年期限接近的时候,左等右等,等不到续约的信。

没有人向李解释为什么没有续约,是口语差,交际少,还是其他的原因。他知道他又要面对一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又要开始写信电话,求职求人去了。

三个月后,李转去迈阿密医学院作病理科的住院医师。临近一年期限时,病理主任拒绝续约。

办公室里,病理主任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一副爱莫助的无辜。当主任提到SORRY时,与其说它代表一种歉意,不如说是出于他保持自身形象的一种需要。

李觉得平时和老板的关系还不错,甚至还能说上一两个无关痛痒的笑话。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撤火了呢。

李没兴趣听冠冕堂皇的解释,只盯着老板薄到不能再薄的唇。老板原本该长在头顶上的毛发,全体茂盛地搬到了下巴上,挡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李想,但凡我还有点血性的话,现在就该冲上去往他脸上狠狠地来两下,让他以后再也说不出虚伪的话语,摆不出无辜的姿态。

美国常有这样的事:失去工作的员工,绝望之下,枪杀了老板,随后饮弹自尽。一把手枪,不过三四百美金。这么近的距离,应该可以万无一失。几天之后的报纸附刊上,就会有那么几行小得可伶的关于自己的新闻。

李叹了口气,再看看面前的脸,为这样的人不值得赔上自己的性命。

从那天起,李选择用最隐忍的方式活下去,即使要低到尘土里。他开始怀疑以往的执着是他日后痛苦的根源。如果找个低一点的位置,能不能活得更自在些呢?

几个月之后,他放弃了原本做医生的打算,回到了博士生刚毕业后的实验室内工作。从原本诊断病人的细胞切片,变成观察老鼠的细胞切片。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应该是自然界的常态。而当要一个人要强迫自己,适应由高往低的转变,在执着以后学会放弃,往往需要付出更为艰辛的努力。

做实验的空档,Lisa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过往的行人发呆。被太阳笼罩着的她,洁白细嫩的皮肤上泛着微光,连手臂上细微的金黄色汗毛也清晰可见。

李想,年轻真好。在李的眼睛里,Lisa还是个孩子。她说话大声,走路大声,笑起来不光大声,还会前仰后合地插着腰。

第一次和Lisa发生问候语以外的对话,是因为音乐。Lisa打着哈欠说她累了,要是有音乐就好了。李就把自己的iPOD递给了LisaLisa套上耳机,只感叹了一句“那么多古典音乐“之后,就一直低头拨弄着iPOD半天不出声。李把头凑过去,发现光标正停留在德彪西的“月光“之上。

小姑娘后来把iPOD还给李的时候,说她明白为什么李不太说话了。

李有点心慌,怕别人从他的音乐集子看穿了自己,却又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Lisa指指iPOD,“因为你把想说的都锁在小盒子里了。”

从那天起,李和Lisa成了分享共同秘密的朋友。至少从实验室其他人眼里看来如此,Lisa烘焙的糕点会第一个拿来给李尝,而李说的冷笑话,往往只有Lisa一个人会跟着笑。

当李把从刚网上邮购来的StevanPasero的古典吉它CD借给Lisa时,她抱怨说,“李,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却是个没表情的人。”

李听得懂Lisa话里的弦外之音。但他想,他也只能这样了。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对聪慧的异性说一些俏皮话,眨一下眼睛,然后问,“ifyouknowwhatimean“,这是李对浪漫唯一能做的。再往前一步,他也走不动了。

从小,李就听妈妈说医生是世上最不浪漫的职业。直到自己到医院实习之后,他才真正明白妈妈话里的意思。当尖利的手术刀划过肌肤,一腔带着体温和腥味的血浆从体内渗出的时候,他不能昏倒或是呕吐,而是要不动声色地把腔内糜烂坏死了的器官割下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扔到护士递过来的金属盘里。

手术台上血淋淋被开膛剖腹的人体,没法不让他想起菜市场里悬挂在铁钩上,往地上一滴一滴淌血的生猪。两者之间生理解剖上惊人的相似,使他对女性的侗体很难生出幻想或渴望。

理智和需求之间的距离,李没办法一下子跳跃过去。如同在做完尸体解剖之后,他即使再饿,也没法照常去食堂里买红烧肉吃一样。

从有记忆的那天起,李就睡在一张狭小的单人床上。从家里,到大学宿舍,到医院的值班室,迎接他的,从来只有一张铺着白色床单,没有任何装饰,用铁架撑起来冷冰冰的单人床。床很窄,他躺上去以后,并没有留下多余的空间,也就没使李想起把残余空位填满的必要。

虽然有那么一两次,当李病倒在单人床上起不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一个她,一只手托起他的头,让他舒服地枕在她怀里,另一只手把汤药送到他的口边,把他当成孩子一样地好言相劝。但当李强壮到能下床走动之后,他又对自己曾有过那么软弱的想法而感到害羞。

李拍了拍坚硬的单人床,心想,他可能是注定要当单身汉的。习惯了单身的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和一个女人朝夕相处。他无法想像和另一个人,四肢交缠着,如何能够一觉睡到天亮。他不知道醒过来看见一个卸了妆后的女子,蓬头垢面如同陌生人一样地睡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该如何应付。

这些无稽的想像是李在多年单身后对未知生出的恐惧,同时也来自他做医生而引出的洁癖。李也自觉煞风景。比方说,到李那里,首先想到的是和对方口中成千上万个细菌做的一次交换。既然不能提醒女人先漱口,当然她要是能美丽到让人神魂颠倒的地步,李也可能无瑕顾及到细菌之类的。只是,活那么大,能让他昏头的女性,李只遇见过一次。

“你真不打算见见孙家姆妈家的女儿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人家已经和我提了几次了。她家里一看就是有底子的,看看人家里的装修就知道了。”妈妈一边往李的碗里夹菜,一边把几天前进行过的话题又重复了一遍。

李回国之前,就猜到可能出现这样的场景,所以他特地带了张照片回来做挡箭牌。照片是李生日那天,实验室里帮他开派对时Lisa拍的。大头照上,李和Lisa两个人傻呼呼咧着嘴对着镜头笑。

妈妈反复打量着照片,“美国人就是长得粗,高头大马木乎乎的。不是我说,孙家姆妈家的女儿长得秀气多了。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了,但多看看,多比比,总不会吃亏的。”

李没有反驳母亲,因为他发现妈妈老了。从前妈妈走路快得需要李迈着大步才能在后面跟上,现在妈妈走起路来会左右略微地摇晃,速度也明显慢了。好在,妈妈的精力依旧旺盛,拿着个饭碗追着小外孙吃饭,满屋子一圈一圈转。

趁母亲不在,李把自己的积蓄塞到姐姐手里,“姐,这些年让你受累了。”

姐姐像触电一样把手从支票上弹开,“你这是干什么?不打算过了?以后结婚买房生孩子都是开销。”

李又把钱推回去,“你现在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就靠你了。我一个人在外边,怎么都能过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那你和姐姐说说,Lisa是个怎么样的人?对你好不好?定下日子没有?”

李不想编更多的谎话,只是摇头。

他没法向妈妈和姐姐解释清楚。爱一个人,需要巨大的能量。生出上碧落下黄泉的追索,而他却已经累了,只想平静安稳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但在回国之前,他还是去了他曾经上学和工作过的医学院。他喜欢在校园外那条长满梧桐树的马路上散步。读书的时候,李在这条马路,不知道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

当年和李同级的三百六十个同学里,每次大考小考,她都是稳稳的全年级第一。高雅如空谷幽兰的她,时常被班上的男生们暗地里谈论。李上课时也会看着她的背影和辫子走神。有过冲动,为她写了几首幼稚的情诗,但却从来没敢把诗给寄出去。

到了周末,本地的学生们都会回家。她走出校门的时候,李会出现在她身后不远处。医学院紧挨着风格各异的小洋房,路两旁是高而密的法国梧桐。夏日骄阳被梧桐叶滤过后的光和影投射在地面,营造出像印象画派雷诺笔下的气氛。秋天,大张大张的梧桐叶随风打着转,摇摆落下,铺满了人行道。

从夏天,走到秋天,她和他经常走在同一条马路上。她脚上的圆头黑皮鞋,踩在满地枯黄了的梧桐叶上,咕吱作响,在宁静的黄昏中听得分外清晰。李跟着前面的黑皮鞋,在落叶满满的地方走着,耳朵里是“咕吱,咕吱“和“喀喳,喀喳“两相呼应的优美韵律。

梧桐树下,她走在前,他随在后,彼此没有开口说话。偶尔她回头发现身后的他时露出的娇羞一笑,或者他朝她踢过去的梧桐小毛球,被她截停后,又朝他踢回来的举动,都让他觉出无限的趣味。李朝每个路过的行人报以微笑,甚至对从他身旁疾驰而过的公交车,心中都充满暖意。

在秋天还未结束之前,李得了肝炎,不得不休学一年。之后她成了比他高一届的学姐,李很少有机会在学校里再遇见她。即使远远看见,李也会低头避开。

回国的时候,正是秋季。在同样的季节,在同样的地点,在铺满梧桐叶的路面,李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次,却怎么也找不回当初的那种快活和温暖。

梧桐树还和当年一样枝叶茂盛,树下的人却变了。李用手抚着树干,心想:有些感觉稍逊即逝,只有在特定的场合,在特定的心境中会产生,比如爱情。

李清楚记得出国前的那个夏天。

他一面担着被美国领馆拒签的恐惧,一面做着随时出国的准备。趁着暑假,他坐着火车出门去旅行。在他乘坐的那节车厢里,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被人团团围住。被看过相算了命的人,从圈子里出来之后都说遇到了活神仙。李本来不信这些,但被未知的将来搅得七上八下的他,也挤进了人群。

轮到他的时候,李问老者,“我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出国?”

老者对着光,看了看李手上的纹路,肯定地回答,“会。你命中有驿马,会去到很远的地方。”

老者看见李眼中亮起的光,临别多送了他一句话。“这驿马,按老话说,那可就是离乡背井的命,也未必见得好。”

老者的话,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李完全没往心里去。直到很多年以后,李才慢慢体会到什么是离乡背井,什么是离乡背井的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对李而言,空泛巨大的词汇必须落实在具体微小可触可感的事物上,才有了亲近的意味。故乡是他曾经喝过的一杯酸奶,走过的一路梧,更是陪伴他长大,和他一起分享生命和记忆的人。

在国外枯燥寂寞的留学日子里,最让李感怀的是父亲源源不断从国内寄来的家书。父亲是老派的读书人,练书法,读文言,在书房里读书回函一坐便是半日。事无巨细,从街上听来的一段笑话,到阳台上月季开得如何繁盛,父亲都会在信里娓娓道来。

有了父亲在信中的陪伴,李总觉得自己离家并不远。生活里遇到了什么难处,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和委屈,都可以在信里同父亲说。信里父亲最常劝李的一句话是:“剑锋从磨砺出,腊梅香自苦寒来。”

所以李从来没有抱怨过一路上的磨砺苦寒,他只是痛恨自己的无能。出门离家那么多年,他既不能传承父亲的事业,又买不来无敌江景的复式房孝顺父母。他甚至连承欢膝下,见父亲最后一面也做不到。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父亲站在小凳子上为葡萄剪枝,头一昏人就摔下来了。送了医院,却再也没有醒过。父亲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道别也没留下就走了。

临离开中国的那个晚上,父亲问李,“小时候,教你背的书,你还记得吗?”

从幼年开始,父亲教李读古文,尤以豪放大气,忧国忧民为上。李站直了身子,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的“过秦论““秦孝公据肴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

父亲闭上了眼睛,微微地点着头,一如当年教授幼小的李读书时的模样。

一想起父亲面前背书时的场景,李眼里忍不住眼里泛潮。

父亲已经不在了。他没法告诉父亲,现世早就不流行孟尝君和信陵君了。之乎者也,背得越熟,他离现实也就越远。

回国的三个星期里,李很少有机会看电视。而无意中看了两分钟的中国财经股市分析节目,却让他感到很意外。

李是学医的,从来对股票一窍不通。出国前的李,是个穷学生,从没做过股票。等他到了美国后,习惯了美国股市中绿色代表股价上升,红色代表股价下降,他觉得如同天经地意一般的合理。绿色是茁壮向上的成长,红色是示警,提醒投资人要小心资产正在缩水。

但在中国的电视里,他却发现,红色和绿色在股市里代表的意思,和美国的正好相反。

这个小小的发现,让他彻底地震惊了。红原来也可以是喜庆欢腾的象征,与之相比,绿的确显得平庸了。中国的股民和美国的股民,生活并遵从着各自体系里的规则,从来不需要考虑或怀疑,红和绿到底代表的涵义。但李在看见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之后,他开始疑惑了。

虽然两种体系,两种解释有各自的文化背景和操作规范。但对他,这个夹在东西文化之间的人,他搞不清,自己属于哪一种体系。又或者说,哪一种体系对他更为适合。

这让他想起了几天前,一场还没展开便已经结束,令人沮丧的辩论。

李在医学院的教学大楼里,碰到了曾教过他的解剖老师。慈祥的老太太对李还有印象,迎着李走过来,“咦,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出国去了吗?”

见到故人的李很高兴。“对,我放假回来看看。”

“好,好,是该回来多看看。这里变化可大了。”

“是,是。我知道。”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回来?”老师问。

李犹豫了一下,怎么可能没考虑。这问题如同折磨着哈姆莱特一样,反复纠结在脑子里,放下,拾起,再放下,再拾起,已经很多年了。

李脸上的笑变得很虚弱,挠挠头皮,老实向老师回答,“可能不太容易。”

“加入美国籍了?”

“入了。”

“没关系,还是中国人嘛。毕竟在中国生活了那么久。”

李努力想接上老师转开了的目光。他看不懂里面是同情,还是疏离,但他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护。

“如果我活得够长,我在美国生活的日子,就要比在中国呆过的时间长了。将来,如果我结婚,那我的太太,还有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也都会是美国人。”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隐去了,说自己还要去上课,匆匆点头告辞。

李满心懊恼。他一点没有抬杠的意思,真没有。只是,当他看见一张他年长智慧,慈祥可亲的脸,他就想跟她说说自己心里的疑惑。但他却把她给吓走了。

这是他不敢也不能与人讨论的题目,即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到底是什么决定他是中国人或是美国人?是语言,还是文化?是肤色,还是亲友的所在?

从法律上说,他现在被定义为美籍华人。

入籍的那天,宏大的体育馆里,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一起,渺小得如同蚂蚁。他以为自己会有情绪波动的。倒不是有了身份能生出崇高感什么的,但毕竟经历了那么漫长的等待,至少他有了和别人一样,有了抬头挺胸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力。

听着美国国歌响起,看着星条旗缓缓升起。那一刻,他的心情平静地如夏日的夜,连一丝风也没有。

入籍后的日子,也没和原先有任何不同。一样地上班,一样地睡觉。不管从海的哪一边来看,他依旧是一个外来的人。

现在他到底是黄皮肤的美国人,还是西化了的中国人,不光是李自己搞不清楚,认识他的美国同事和中国朋友们,谁也说不明白。

李从中国买了些玫瑰茶带回来给Lisa。他估计小姑娘能喜欢这些花啊,茶什么的。

Lisa看着花蕾在热水里一点点涨开,抬头却发现李严肃的一张脸。

“你怎么了,今天怎么那么安静啊?”Lisa问他。

安静?李觉得安静挺好,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很吵了。飞机,汽车,媒体,广告的噪音充斥着每个角落。李不觉得需要往杂乱纷闹上,再增添自己的声音。

刚来美国的时候,李以为是语言使他无法融入社会。但当他读了很多年书,英文不再是障碍的时候,他发现除了参与天气的讨论之外,他事实上已经无话可说。

美国男人最爱聊的是体育。从一九八一年棒球决赛是谁的最后一击为冠军队赢来了胜利,到昨晚橄榄球赛进攻中的的哪一次失误,导致了主队客队之间的形势大逆转。诸如此类,可以让男子汉之间相谈甚欢的对话,李没办法插进半句。而加入女人的圈子,交换一下巧克力饼干的配方或者打听哪里可以买到打折的衣服,似乎又有娘娘腔的嫌疑。

李知道他和周围人的不同,不光是长相,口音。他从小没参加过童子军,夏令营,还错过了伴随着每个美国人成长的几百部电影和几千首歌。就像他现在也没办法和Lisa解释清楚李白的诗有多精彩一样。这些无形的差别,使得李和美国人之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因此他选择不说话,他想把自己从人群里藏起来。李没有参加任何诸如环保,文艺,政治或宗教的团队,也不是哪个球队的铁杆粉丝。在美国,他始终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今天来上班的路上,中文电台里正在说什么华人很难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这种抽象而内涵太过丰富的辞汇令李觉得很迷惑。就像他无法从地图上去了解一个城市一样。

李并不对自己头上的标签感兴趣。但他想弄清楚,在美国成了少数民族的自己,在这个居住了十几年的国度里,他现在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李把他那只封着自己嘴唇的食指移开,对Lisa说,“可不可以问你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当然,不过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是愚蠢的。”

“我想知道,美国人对主流社会是怎么定义的?”

“主流社会?主流社会就是你我这样的大多数美国人。就是读书上学,找工作买房子,再还贷款的人。”

“你是说像我这样的也算?不是只有那种成功人士,很大牌的重要人物才算得上主流社会吗?”

“你说的那是上流社会,虽然他们控制了大部分的社会资源,但他们不过是人群里的少数。而其他99%像你我这样的人,就该尽自己的努力,把我们的声音传出去。对了,你会去参加投票选举吧?”

李不说话了。他想,这正是我很安静的原因。因为话一往深里讲,马上就会撞上那面看不见的墙。他没法对Lisa讲述“史记“里的故事。也没法让Lisa明白,要让一个熟读中国历史的人相信,光凭他手里的那一票就能改变国家或任何人的命运,无异于要他相信天方夜潭一样困难。

李坐在公共汽车上。

车窗外是遮天蔽日的梧桐,黄黄绿绿的树叶落了一地。淡黄水泥墙后的欧式洋房,只露出一片红瓦铺就的尖尖屋顶。一团一簇白色的夹竹桃从弄堂深处探出头脸,在微风中摇曳生姿。远远望见,青灰里夹杂着桔色的砖墙,二楼小阳台上伸出来的晾衣服竹杆,李知道他到家了。

可汽车却没停,越开越远,越开场景变得越混乱。一会儿是被拆了一半,砖石暴露在外的老房子,一会儿是被起重机和脚手架包围的工地,一会是全玻璃做的高楼大厦。

李开始发慌。他完全搞不清汽车现在开到哪儿了。他努力寻找一栋他熟识的建筑,一块写了街名的路牌。可是一切对他都显得陌生,窗外连一块汽车站牌也没有。想到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城市里迷路的可能,李的额头开始冒汗,情绪也变得焦躁不安。他没耐心再玩猜谜游戏,他决定打个电话,问问妈妈,她应该知道的。

正当李在到处找手机的时候,公车开始报下一站的站名,说的是英文,“nextstopismedicalcenter“李反应过来,“医疗中心?医疗中心我认得。在那里我读过书,上过班。”摆脱了迷路的困境,李正想下车,却从梦里醒了过来。

想到昨晚的梦,李无奈地笑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是不错的。小时候,他常做被老师叫到黑板跟前,却做不出题目的梦。现在,他都那么大个人了,却开始做迷路的梦了。

事实上,李在离开中国八年之后第一次回国的时候,他真的迷路了。

从飞机场出来后一路的景象,让他怀疑他去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曾经遍地的油菜花被填成了水泥,曾经散布在田野中,从战时遗留下来的碉堡耸立成了高楼。到处的车,到处的人。在停滞不前的车流中,等得不耐烦的出租车司机往行人道冲上去,开了老长一段,再冲下来,开回了机车道,把原本排在他前面的车辆,甩得老远。

霓虹夜色里,李从车窗里探头出去,尝试认清他远离了很久的城市。

“到了。“计程车司机在催。

“可这里不是我的家。“李不认识眼前的景象。记忆中,睡梦里,他常回的那个家,不是眼前这个模样。原本灰色的楼被刷成了白色,连对街开口的朝向也换了,弄堂外面还新加了一道铁门。

改变得不光是景,还有人。论语里说,父母在,不远游。可自己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等他回来的时候,家里的父亲已经不在了,而母亲也变老了。

年青的时候,李非常喜欢旅行。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他想知道,前面,还有前面的前面,那些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有时他会漫无目的地往城外骑,从日出到日落,直到他筋疲力竭,直到茫茫大海拦在他的面前。

而当他真的抵达海的那一边之后,李却又开始频频回望自己最初来的方向。在刮风下雨的夜里,李会忍不住翻寻一下模糊却又清晰,甜蜜却又青涩的过去。夕阳下,那个背着书包一路踢着石子的男孩,那个骑着脚踏车去海边,额头的发被风掀得高高的少年,亦近亦远,像海市蜃楼那样悬浮在他眼前,一伸手就可以摸得着。

虽然眼前的镜子却不断地提醒他,他已经不再年青。镜子里的他,发际线开始逐渐地向后推移,曾经茂盛的黑发开始藏不住日生夜长的白发。

出国的那么多年里,向对岸的频频回首中,李最常考虑的一个问题是该留在这里,还是回国。

好好坏坏什么样的故事,他都听说过。有美国学成后回国创业成了亿万富翁的,也有回国后郁郁不得志,等成了海待的。

别人的成功会让他欲欲试跳,恨不得立刻买机票回国;而失败的故事会让他意志消沉,老实在老板手下做事。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除了带给自己情绪波动之外,对自己去留的决定并没有任何的指导意义。

就好象,医生对病人说,这种手术方案的成功率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问题是世上没人知道,这个病人,他到底会成为那百分之六十里的幸运者,还是剩下百分之四十中的倒霉蛋。

从逻辑上来说,不管是东边晴还是西边雨,在某一个时刻,一个人永远只能在一个空间内生存。可能原本下雨的地方他刚走就放晴了,也可能太阳出了好几年的地方,他去的那几天偏偏赶上下雨。所有的比较,判断,和考量都只能是一种假设。

随着从青年到中年的转变,他面前的路已经越来越窄。如果说大家还有兴趣去问小孩说,“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同样的问题不会有人去问一个中年人。

因为那个中年人的一生已经定型了,前面没有更多的可能了。从前困扰折磨过李的问题,已经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

李明白,他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遇上交通堵塞。四条机车道几乎完全停滞不动。

李转头看见路边的一片墓地。要不是一块块伫立的墓碑和顶上的十字架,青翠的草地和点缀其间色彩艳丽的鲜花,远远看着,倒更像是个花院。

原来墓地不必是阴森可怕,青面獠牙的。倒是可以和青草,鲜花一起,悠然自得,安安静静地躺在太阳底下。

李突然意识到,“墓地“和“目的“竟然是同音。虽然谁都知道最终的目的地会是墓地,可活得好好的人谁也不会往那儿想。李也不例外。直到一个多月前,他接到医院来的通知。

刚开始,李以为是车上的安全带给勒的,李想到自己曾得过肝炎,怕是又犯了。去医院验了血,做了个超声波。然后,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李从信箱里收到了来自医院的通知,在肝脏发现阴影,要尽快复查。

而复查的结果,正是所有可能中最坏的一种已经转移了的肝癌。自己学医的李,决定放弃一切治疗。无论是开刀,放疗,还是化疗,在晚期的肝癌面前都显得无能为力。

在诊断明确后的24小时内,李买好了去国内的机票。趁着还能动,再回去看看自己的家人,再看看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的愿望。

医院的诊断结果,李谁也没告诉。让别人同情的痛苦比痛苦本身更为麻烦。有一些事,即使再亲近的人也无法一起分担。比如,病痛,比如,生死。

母亲和姐姐已经面对过父亲的死亡,李不希望因为自己再给她们增加任何无谓的痛苦。从中国探亲回来后的李,变得益发的坦然。当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再让他留恋,而他的存在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价值的时候,他的身体无异于一具空壳。

除了刚接到化验报告的那几天,李觉得难以置信之外,他很快又平静下来了。癌症的形成在体内要十年以上的积累。纵然他的内心依旧坚定隐忍,但这十几年的抑郁伤神和无处可说的最终结果,是让他的身体却对他彻底放弃了。

李曾经以为,只要努力不懈,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但等他临近四十不惑之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肉体凡胎,和别人一样,他也会病会累会憔悴。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不再有时间,不再有机会去改变什么。在有身之年,他能给这个世界留下,或者带来的改变,实在太少太少了。他想不明白,即使他能逃过这一劫,剩下的年月里,除了忙着温饱之外,他又能为自己,为别人做些什么呢?即使再给自己一千年的性命,天下还是有他读不完的书,有他走不完的路。

在生命的派对中,李并不想坐在场外做一名旁观者。他一直想给自己找一个归属。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女人,哪怕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兴趣爱好。哪怕成为网球队,摄影组的成员,或是成为哪支篮球队,足球队忠实的粉丝。

可事实上,从故乡离开后的李,至今不能走入别人的世界里。他只能,孤零零一个,远远地,礼貌客气无关痛痒地站在圈外。

李读中学时,英文课本上的一则寓言。鸟飞翔在云端,兽奔跑在地面。而即没有飞翔的高度,又没有野兽的凶猛的蝙蝠,只能栖息在黑暗中,永远在鸟和兽之间徘徊。

李无数次问自己,做为两者之间的他,是享有两者兼容并包的荣幸呢,还是承担着被两者共同排斥的悲哀呢?

失眠的夜里,李不断劝慰自己,到了该放下一切的时候了。他曾经的挣扎,疑问和困惑,在死亡面前,都不再是问题。

除了一样。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必须对自己有一个交待,做一个安排。

一个迫在眉睫,避无可避的实际问题。到底该把自己的墓地该设在哪里?是海的这边,还是对岸?

李至今还是无神论者,对于火化还是土葬,他倒是无所谓的。但即使变成了一个小盒子,总得有地方安置。

在别人的墓志铭上,可以刻上“一个活过,爱过,追求过的人“。那么自己的碑呢?难道要刻上“一个活过,怀疑过,最终放弃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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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坡亭

小说半坡亭点评:

文笔细腻,内容新颖,情节跌宕起伏,有悬疑,先抑后扬,巧妙设伏,引人入胜。有虐有甜。男女皆专一,非他不可,有尔足矣。从头追到尾,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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