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楠就要结婚了，这消息一出来，不但周围所有的人吃惊，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突然，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反正很难说得清楚，但绝不像外人所讲的，我跟陈楠是事先相好的，跟欣愉离婚就是因为要娶她。陈楠对此次婚礼很郑重其事，兴奋地准备着。但我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似乎结婚是很自然的事，那意味着我的生活将慢慢恢复正常状态。
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后，陈楠到寒轩来便成为自然而必然的事。只是寒轩虽然恢复了以前的清雅，但除了朋友再不敢奢望谁会上这儿来，想通过它实现自己的价值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何况如今的我也提不起拿笔的激情，唤不出一丝灵感。寒轩成了我和陈楠最好的约会之地，陈楠就像所有谈恋爱的女孩那样，喜欢我用尽可能多的时间陪她，对我拿不拿笔的事仿佛没以前那样在意了。连关于我的画的话题也少了很多。
陈楠的父母我是硬着头皮去见的，我知道他们听说我是离过婚的，曾极力反对陈楠和我在一起，但从小固执的陈楠用平生最硬的固执来顶，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软硬兼施，使得他们终于对我们的事勉勉强强地点了头。见过他们之后，陈楠再一次提出到我家里去，即使我知道她的要求再合理不过，我还是再一次犹豫了。我怕那些对我过于关心的邻居们，他们对我再如此短的时间内再领回一个女孩会怎么看呢？如果他们只是好奇地看看，私底下议论议论也就算了，怕的是不知他会当着陈楠的面说出什么话来。陈楠的想法却跟我完全不相同，我对这个问题多次的支支吾吾引起了她的怀疑，难道你对我所说还不是全部，在你那个家里还隐藏着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如果再不带她去，说不定在结婚前会闹出什么不愉快来。再说，这一关迟早要过，到时她还得在那儿生活呢。邻居不是一直也在关心我的婚姻，说着要我为我再物色一个嘛，我现在这样也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在他们看来或许快了一点。但现在的时代什么不是快呢。这样想着，我就很无所谓了。但又对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油滑惊讶起来。
我选择了一个天气一般的晚上，不事声张的地把陈楠带回去。虽然很小心，还是被刘婶她们发现了，都涌到家里来说东道西的，但事情并不似我想象的那样糟糕。刘婶她们的眼光是很惊奇，问了很多闲话，但总的来说，她们似乎很理解我的处境，对陈楠显得很热情，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看来是我自己过于小人之心了。倒是刘婶她们走了之后，陈楠的表现令我想不到。
刘婶她们一走，屋子里就静得出奇，待我感觉到异常，才发现陈楠久久沉默着。她在我的带领下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几间简陋的房间，然后不说一句话地喝着我沏给她的茶。怎么样？我这样问的时候，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不知是因为不愿回答，还是因为嘴里喝着茶。我等着下文，但没有，她旁若无人地喝着茶，就像我是透明的。她该不会像欣愉那样，嫌这些房间差，又想大大装修一番吧。女人总是这样重视表面的东西。算了罢，她今晚不想说，随她去吧。
第二天，在寒轩里，陈楠果然自己开口了，谢聪，我们搬到我的宿舍去吧，把新房定在那里。
我吓了一跳，这算什么话，我自己有房子，虽然旧了些，但两个人住还是绰绰有余的。
陈楠微笑着，凑近我，哎，我知道，我不是看过了嘛。但你还没看我的单身宿舍呢，两房一厅。虽然也不是很宽，但稍有装修，干干净净的，还配有厕所、厨房，足可以组成一个甜蜜的小家庭。
不行！我回答得很坚决，虽然我的不会大男子主义，但总有一点传统的尊严感，我这样可不就变成倒插门了吗？这算什么事！
错误，你怎么说得这样难听。我也不是让你搬到我娘家去，那是我的单身宿舍，虽然是单位的，但我也交了一点钱的，完全是属于我的。
那还是一个道理，反正我还不至于落到倒插门的地步。我的口气生硬地甩出这句话。
我看到陈楠的脸色也变了变，但缓了缓又柔和起来，哎，你的倔性子又犯了，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有倒插门这回事吗？撇开这些不说，光说客观因素吧，我在县上班，你是在镇上。如果住在宿舍里，两个人都不远，要真的住在家里，你当然差不多，我得多早起床，跑多远的路啊，这是何苦呢。再说了，我们俩现在的能力谁都清楚，宿舍除了卫生是不必再动什么工程的，但家不行，最少也得换套家具。
我得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但心里还是不能一下子转过弯来，甚至闪过一丝怪念头，要不是想结婚，我一个人还用得着为房子着想吗？
我们两人第一次关于房子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那几天，陈楠虽然照常到寒轩来，照例带来晚饭和小吃，但两人在一起的气氛明显没以前那样和谐快乐了。这天是周末，陈楠很早就来了，收拾起一把袋子后，太阳还未落山。陈楠硬把我拉起来，好了，再这样半死不活的，我烦透了，跟我去走走吧。除了大原则，生活上的小事我无所谓，便随着她走。直到她把我带上一幢大楼的二楼，掏出钥匙，我才知道她是把我带到她宿舍来了。
陈楠的宿舍确实是比家里的房子好得多，二房一厅的面积都不小，厕所厨房是配套的，结构合理，看起来还很新。加上陈楠精心的布置，厅里房里的墙上都挂着挺素淡的国画，其中一幅是我送给她的那幅，角落里种着几盆翠绿的藤萝植物，整个宿舍优雅而清静，这风格倒是很合我胃口的。她把每个角落，每件东西的布置甚至是来历全指我看，全是她一手精心布置起来的。
最后，她把我带到她的房间。一张宽大的床，整套浅粉色的床垫与被褥，随意放着几个形状各异的枕头，清淡之中透出一股妩媚，竟与这素淡的房间毫不冲突，反而房间有了一点活泼。我的心跳了一跳，看起来很舒适的床啊。
陈楠说把窗帘放下来看起来会更温馨。说着她把窗帘放下来，几片轻纱悄然飘下来，居然也是淡粉色的。陈楠说得没错，窗帘一放下来，就有说不出的温馨。陈楠重重地坐到床上去，厚厚的床垫很有弹性地微摇起来，她拍拍床沿，过来看看。我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抬头看见陈楠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她不是很漂亮的脸在粉色窗帘和被子的衬托下，变得温柔娇美。我的心狂跳起来，一股热气漫向全身，手心渗出了汗，不由自主地把陈楠猛地拉向自己身边。接着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只记得两人都被包围在那团浅粉的颜色中无法自拔……
再清醒过来时，天已完全黑了，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感觉到对方温暖的身体。陈楠把嘴凑近我耳边，极轻柔地说，谢聪，这就是我们的新房，不好吗？我们搬到这里来吧。我把脸躲开了一些，不，还在是家里吧。
陈楠腾地坐起来，紧紧抓住我的肩膀，谢聪，你怎么就这样不开窍呢，就不能听我一回吗？
我也跟着坐了起来说，其实我并不是很难说话的人，但这件事就别再为难我了。
陈楠缓缓放下手，慢慢向后靠在床头，拉了被子把自己盖住，谢聪，我实话告诉你吧，住在这里不单单是因为上班这么简单的事。说白了我讨厌住在你家里。她不睬我睁圆的眼睛，情绪激动地继续说下去，那个地方根本就是你过去的影子，每个角落每样东西甚至周围的每颗灰尘都有她的痕迹。我可以不提你的过去，但还没大度到整日生活在飘散着别人味道的空气中。还有你那些大婶大妈们，别看在我面前全笑嘻嘻的，谁看不出她们心里在掂量着我呢，谁知道她们拿的是一把什么样的尺子。每天生活在这样的气氛中，我早晚会憋出病来的。我知道这都不是你的错，尽量不想提起惹得你又烦躁，但你全没为我考虑过，只在乎什么大男子汉的尊严。我真想不清楚住在这儿怎么就没尊严了！说罢，陈楠已经泪流满面，微微喘着气。
我为她轻轻拭去眼泪，把头埋在枕头上，久久没出声。生活何其捉弄人，我怎么就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有很不愉快过去的人？我和陈楠的关系从此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答应了陈楠，把新房安排在她的宿舍。至于搬东西，陈楠这里并不缺什么东西，家里也没什么东西摆得上台面来的，再说陈楠对家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不欢迎。这正好省了我搬东西时还得抽出精神去应付邻居们的询问。对于结婚的一切琐碎的东西，我早已害怕，因此主张两人去民政办个证书，住在一起就是了，不必太多的形式。陈楠觉得我是在说笑话，她的终身大事能就这样糊弄过去。没有经济条件可以旅行结婚，在家里至少要办得有点样子。当然，她也是为我考虑过的，我这边的亲戚我想多简单都行，让我自己淡淡通知一下行了。可她那边的亲戚可不一样，她得好好地招待，她还让我放心，这些事情她的家人自然会安排好，不必我这个“呆子”去为这些细节烦恼。我虽略有安慰，头还是涨得老大，很现实地想起我那些沉重的债务。说明白一点，我怕繁纹礼节，更害怕花钱。如今我就是这样遗憾却又无奈地承认自己的现实。
我说还是尽量简单吧，这些都只是一时的面子问题，我们也要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陈楠倒不含糊，爽快地说，钱的事你不必担心，我清楚得很，我爸妈疼我，自然会帮我办好的。虽然陈楠语气没什么异常，脸色也并无不妥之处，甚至还表现出对我的谅解，但她这些话还是像一把无形的铁锤，狠狠地砸了我一下。我攥紧了拳头，但咬咬嘴唇后还是慢慢松了松手，半低着头走开了。按道理，我是应该感谢他们的，感谢他们这样了解我的难处，为我着想。我怎么能怪他们这样做让我心里不舒服呢？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因此，我任由他们去安排。
这样一来，我在陈楠和她娘家人忙忙碌碌的时候却显得格外清闲，仿佛在这件事情中，我完全是个局外人。偶尔便有怪怪的感觉，但几天后习惯了，倒觉得这样很好，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多了。现在被调到农业科，时间比以前更多，也更自由。不过，我现在不画画了也不看画书了，自母亲去世后就突然被搁置起来了。如今的我喜欢发呆，能静静坐着，目光呆滞地坐上半天毫不厌烦。有时坐太久了，便有种提前进入老年期的错觉。
本来婚事这样安排好了，我乐得脱身出来，没想到还是发生了冲突。举行婚礼的前几天，陈楠提着几袋喜糖塞给我说，过几天我们的事情就要办了，明天你就得请假，赶在今天把喜糖在单位里发了吧。我的朋友早把喜糖吃了，看我忙得这样，你也不提醒提醒，差点忘了。
我像突然被什么蛰了一口，猛地把手缩回来，糖袋都掉在地上。陈楠惊讶地盯了我一眼，随即笑了，看你，一个大男子，连几袋糖都接不好。
陈楠，我那边就不必了吧，你不是说过我想多简单就多简单吗？我感到的声音已经微微发抖了。我实在想象不出，当我把这些糖捧到那些对我皮笑肉不笑的同事面前时，我该如何开口；面对前妻欣愉拿出这些糖来时，又是怎样一种情景。如果此时陈楠让我去扮演一个小丑，我心里或者会更好受一些。
陈楠疑惑不解，你这又是哪条筋不对劲，我是说简单，但总不会简单得几颗糖也请不起吧。哎呀，这全是我妈安排好了的，废话少说，快上班去，把糖发了，请了假早点回来。反正你在单位里没干什么正经事。
我禁不住地往后直退，没留神被自行车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陈楠先是皱着眉头惊讶不已，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变了脸色，语气也冷冷的，我知道了，你是害怕你那个前妻接到喜糖有什么想法吧？你心疼她了！说到这，她的声音已经在发颤。
我无奈地摊着手，你说的什么话，我跟她的关系你还不清楚。要真心疼她，今天也没有这些喜糖了。你就让我轻松一点，这糖别送了，行吗？
不行，我就是要让你单位的人吃吃我们的喜糖，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已经结婚了，这有什么不对的。陈楠提着糖步步紧逼。
两人就这样在外面压抑着声音嘀咕着，直到陈楠到这儿帮忙的妈跑了出来，站到已经面红耳赤的我们中间。问清了事情来由后，这位本来就有点严肃的准丈母娘更加严肃起来，把脸转向我，这就是你不对了，结婚是两人的大事，这次我们已经是让你最简单化了。送几颗喜糖就是最基本的礼节，阿楠她都没在意你的过去。你连喜糖都不肯去发，难道是不承认她？这样对她真的很不尊重。别看她看来起来只是一个比母亲年轻不了多少的老太，说起话来可有板有眼的，不愧是浸过墨水又常居县城的人。面对她，我除了微微点头之外，还能解释什么呢。
最后是我面带微笑，心里堵着把糖接了过来。
幸亏在门口跟陈楠吵了一会，又听了岳母的一顿教训，浪费了不少时间，等我赶到单位，已经迟到了很久，同事们大都上班了，大门显得特别清静。这很好，一路上如何把糖带进去的烦恼轻易地解决了，我不必忍受在大庭广众之下提着糖袋的尴尬。
那几袋喜糖放在我办公室里，就像危险的包袱，扰得我坐立不安。一直到中午吃饭时，我还恍恍惚惚的。我甚至想过趁中午大家在休息时，把糖暗中放到各个办公室去，然后一走了之，又担心搞不好为了几颗糖带上了小偷的嫌疑。
吃过饭垂头走出食堂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回过头一看是许主任。我一阵亲切，现在我在单位里唯一可以称朋友，唯可以坦诚说几句话的人就只有他了。我对他笑了一笑，但眉头还是无法舒展开来。他跟着我来到办公室，我的办公室一向人迹罕至的。
其实你跟我一样，不适合热闹的地方，虽然对一个年轻来说，特别是你算是单位是学历最高最正规的，调到农业科来是委屈了点，不过这里倒真的是很清静。你也不必就丧气成这样子，反过来想想，你不是喜欢看书吗，在这儿多了点自由。喝过一杯茶后，许主任慢慢地说开了，劝慰我。
我摇摇头，下调的事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像我这样不合群的人，那样好的位置给了我也是浪费。接着，我便把今天最主要的烦恼跟他说了一遍，眼看下午就请婚假了，总不能把糖再提回去吧。许主任沉默许久，点燃一支烟，说看来这事是有点难为人。
许主任连吸过三支烟后，提着我的那几袋糖走出去了。我则双手冰冷地坐在办公室里发愣。大约半个小时后，许主任提着几个空袋子回来了，淡淡地说了一句，成了。就坐下来继续吸烟。我只是点点头，一切不必多问，默默地为他沏茶。
挨到下午跟单位请了假，我逃也似的地冲出单位。我仿佛看到同事们拿着许主任帮我送的喜糖，正阴阳怪气地嘲笑，就像我这一次送的喜糖来路不正，脊背一阵阵地发冷。走到半路，我见周围寂静无声，忽然把自行车摔在路边的草地上，整个人扑在地上，拼命地捶打着泥土，拉扯着嫩绿的小草。捶累了就半躺在地上，直到远远看到人影才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身上的泥土，推起自行车重新上路。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还想着今天的不快，感到胸口堵得慌，一口饭总要咽几次才勉强吞下去。陈楠盯了我一眼，你也不必这样，送几个糖回来就给我摆这张臭脸。让所有人清楚，这是我的权利，你就不想想我的感受。我抬头看她的时候，竟看到欣愉的影子在她身上闪了闪，不禁猛地重新垂下头，放软了语气说，不是的，今天很多事向别人交代，我只是累了。
是的，我真的有点累了，很奇怪自己前一段时间是哪来的勇气，能再一次想起结婚。
当宾客渐渐散去，剩下我和陈楠坐在她那个粉红色的床上时，我竟想好好睡上一觉，我感自己能连续睡上几天几夜。丝毫没有了那一天两个人滚抱在这团粉色中的激情与温馨。
婚假结束回到单位时，同事们依然向我点着头客客气气地微笑着，没有人像我第一次结婚时那样向我祝福，没有人闹着拿我说笑，甚至没有人提起我结婚的事，好像我这几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想这样挺好，希望大家把我的事全忘掉。
话虽这样，毕竟我的生活又走上了较为正常的轨道。和陈楠住在那小巧而精致的套房里，过了一段不闻窗外事的生活，轻松中透着一点甜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