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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上云姨的手,韵儿宽慰地笑了笑:“求了父皇多少回,想去邺宫寺瞧瞧,看能否找到些蛛丝马迹。父皇硬是不肯,如今被皇后娘娘盯上,倒如愿以偿,算是因祸得福。”
云夫人愁苦地摇头,爬满青筋的手颤颤地握住韵儿紧了紧:“我虽不知你们父女忙些什么,听云姨一句,万事交给皇上,你都放手别管了。女子姻缘最重,小姐若在世,只巴望你嫁得好,旁的,她都不在乎。”
“云姨,您别忧心。冥婚。怕是皇后娘娘异想天开。”韵儿不紧不慢,成竹在胸模样,“莫说父皇与我乃骨肉至亲,即便只是养女,父皇也容不得这般行径,这不是扫皇家的脸面吗?”
“哎。”云夫人越说越愁,“我倒不忧心这个。只是你不晓得皇后娘娘的厉害,被她盯上,万难脱身。她放话冥婚,不是真指望皇上能允,倒是要断了你在容国的姻缘呐。试问容国何人还敢——”
“云姨。”韵儿实不想再继续这般沉重的话题,暗自振了振,乖巧地笑了起来,“我还记得邺宫寺的那片禅林,那儿的竹笋又嫩又鲜。”
“哎。小姐若听见,又该心疼了。你都不晓得,看你吃不饱,小姐暗里哭了多少回。她一直自责,当初得知世子寻到洛阳的消息,便该逃去龙城找皇上,万不该逃进狼窝一般的邺城。”
见云夫人感伤抹泪,韵儿竟未顾得出言宽慰,却是木在当下,甚是反常地陷入沉思,顷刻,捉急地攀住她的手:“消息?哪里得来的消息?怎么从未听您提过?”
云夫人愣住,支支吾吾,语不成语。
“云姨,您好好想想,这很重要!很重要!”韵儿急不可耐地扣住云夫人的肩。
“当年世子差人拿着小姐的画像,寻到了齐云山。”
双手滑落,韵儿满脸迷茫,心乱如麻,难不成母亲的厄难与佛门有关联?不,不该,若不是当年冉闵狠下“灭胡令”,娘不会被错杀,可世上真有这般阴差阳错之事?
“桑儿,我晓得你在想什么。我也疑心过,翻来覆去想了十几年。佛门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该胡思乱想,不该。”
韵儿默默点头,却再无法平复心境。以至小草回禀那礼乐是为迎接轩国来使,韵儿也几近充耳不闻。这佛拜得莫说多心不在焉,这斋吃得莫说多味同嚼蜡了。
站在邺宫寺山门,韵儿俯瞰山下,炊烟袅袅,好一派安宁平和之象,哪里见得半点腥风血雨的痕迹?远眺凤阳门涅槃展翅的铜凤,仿若昔日厄难只是梦一场,梦醒时分,唯独母亲飘然而逝罢了。
哐当哐当。佩剑铿锵之音急切地越逼越近,韵儿禁不住回眸,却被抵住领口的剑锋惊得花容失色。
“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小草护主心切,未行礼便挡了上来,却不敢轻举妄动。
“皇叔,您这是做什么?”韵儿问得心平气和,唯心底泛起丝丝恐惧。
“我真想一剑杀了你!”顾容垂瞪大瞳眸,赤红血丝噬人模样,“若不是珠儿临终嘱咐,我早就该杀了你!”
心慌,韵儿却涤净慌色,反倒稍稍往剑锋贴了一贴:“我自问从未做过半点对不住皇叔的事。皇叔若能说出半点我的不是,做晚辈的甘愿领罚。”
“公主。”
“退下!”
顾容垂微露怔色,尤是见她云淡风轻模样,便愈发动气:“哼,果然越来越像你的主子了。只是,我奉劝你一句,他吃人不吐骨,他的棋子,不是那般好当的。小心一个不留意丧了命。即便珠儿临终托付我救你,我也万不会出手。”说罢,嗖地剑锋一收,顾容垂愤然离去。
禅林,竹篱笆,竹茶座,竹靠椅。置身满院翠绿,韵儿浅笑如花,清柔地执起茶壶为云夫人斟了杯茶。
“公主,打听到了。”
“云姨,外头凉,我推您先入屋歇着。”韵儿起身推着轮椅,瞧也不瞧小草,唯是眼角余光暗暗捎了个眼色。
待安置好云夫人,主仆二人闲若无事般徜徉在静谧的禅林。
“公主,吴王原定下月初七迎娶代国公主段佩珠。不料,今日皇上赐婚,下令吴王迎娶皇后娘娘的妹妹为正妃。”
骤然止步,韵儿望着悠长的小径,星眸浮过一丝淡淡忧伤:“段佩珠可是已故吴王妃的妹妹?”
“正是。”
难怪隐忍成性的吴王会怒发冲冠。韵儿禁不住轻叹一气,微微摇头,可足浑小姐霸了正妃之位,吴王拿什么迎娶代国公主?堂堂一国公主怎肯委屈下嫁作偏房?于父皇,这步棋一箭双雕,既安抚了可足浑家族,又断了吴王府与代国段氏联姻的路子。于吴王,改娶妻妹,固然是为抚丧妻之痛,却也是为了拉拢代国。帝王之家尔虞我诈,危机四伏,骨肉亲情、手足之义、伉俪情深,几多是真,几多是假?真真假假,如何辨得清,道得明?韵儿苦苦一笑,不用等多久,就该辨得清他对自己父爱几许了。
暑气拽得白昼渐长,戌时回宫,冥色尚未吞没天际,西天还镀着浅淡余晖。莫名烦愁,韵儿送云夫人上了步辇,便舍了步辇,自顾自地漫步起来。
暮蝉困乏地低哼,幽长的宫道似密封的闷罐,哒哒。哒哒。脚步声纷杂,嗡嗡然,尽是烦闷之音。
韵儿漫无目的地荡着,宫人一路紧随,却不敢轻易出声。
“公主万福,奴才给公主道喜了。”“奴才给公主道喜。”“贺喜公主。”
一拨宫人道喜不打紧,两拨宫人道喜有些奇,无数拨宫人道喜。韵儿回过神,随手点了个宫女:“道喜?我何喜之有?”
一口气赶至琨华殿,岂料扑了空,掌门太监回禀圣驾去了皇后寝宫,韵儿便急急赶了过去,临到凤鸾殿倒迟疑起来。
已是华灯高照时辰,韵儿仰望如幻宫灯,进退维谷。薄汗裹着丝锦贴在背肌,丝丝缕缕烦扰着纷杂不堪的心,良久,韵儿才悻然离去。
凤鸾殿,相敬如宾的夫妻正貌合神离地用着晚膳。祁嬷嬷蹑手蹑脚地贴过来,轻柔地摇起宫扇,暗地里朝主子使了个眼色。只肖这一眼,可足浑皇后似已心领神会,唇角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皇上,您的宝贝女儿来了。臣妾可要召她进来?”
眉头隐隐动了动,顾容月置若罔闻,片刻,才漫不经心道:“朕说过多少回了,生平最厌话中带刺。”
咯噔。可足浑皇后搁下银箸,再无笑意:“人非草木,若臣妾此刻还能心平气和,只怕皇上要心寒了。”
余光瞥一眼妻子,她尖刻成性却从不敢忤逆自己,每每有何间隙,都以她让步妥协收场,这已然成了默契。顾容月气定神闲:“此事虽因韵儿起,却怨不得她。眼不见为净,朕已替你送走了她。你若再不依不饶,便有失宽厚了。”
“欢天喜地送她出嫁,这便是皇上给臣妾的补偿?”
啪。掌心扣着银箸砸在案上,顾容月面露愠色:“天灾人祸避无可避。你哥哥不过四旬有余,来日方长,还怕断嗣?”
“皇上——”连日隐忍,连日憋屈,可足浑皇后早已按捺不住,刚要顶嘴,手腕却被猛地拽起,未及回神,整个人便悬了空,话也给闷声咽了回去。
“不就是子嗣吗?”顾容月抱起妻子,眼眸里不见柔情,却平添了一股子魅惑霸道,“朕还你一个便是。”说罢,阔步踱去内室。
“皇上。”声音一时比蚊子还细,可足浑皇后顷刻十八模样,羞红着把头埋入丈夫怀里。
翌日,天粉粉亮,龙辇刚出凤鸾殿便骤停。瞅见拦在半路的人儿,顾容月未现惊色,倒默然落了辇。父女俩循着宫道并肩而行,不言不语。宫人们察言观色,远远落在了后头。
“朕遂了你的愿,你不该开心吗?倒来兴师问罪不成?”顾容月一脸淡漠,唇角更是浮过一丝嘲讽。
侧过脸,定定地凝着父亲,韵儿苦涩一笑:“父皇开心吗?如愿以偿得到玉玺。”
面不改色,顾容月甚至不曾朝身侧捎半眼,便连余光瞟望都无:“朕得了玉玺,你得了良人。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脸色煞白,韵儿陡然止步,辗转一夜,心底本存了一丝希冀,父亲断不会,不会。
顾容月随之止步,皱了皱眉,幽幽回眸:“朕不喜欢你的眼神。你如今是得了便宜卖乖。”
“爹,在你心里,我都比不过一块石头吗?”凄切地吐出这句,韵儿清晰地感觉到泪滑了下来,划破心扉闷闷地撕裂一道细口,“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局?我只是枚棋子?接近师父,夺取玉璧的棋子?”
“朕教你谋略并不是要你来猜忌朕!”薄怒腾上眉梢,顾容月逼近一步。
“欧阳道也要玉玺,若以玉玺换娘,他必然乐意。可父皇您会肯吗?”韵儿微仰着头,涟涟泪水滑落脖颈,泛起一抹孤凄莫名的冷光,“若是为了娘,用我换龙门璧,我毫无怨言。可父皇,您不是为了娘,不是!从教我谋略骑射到册封龙城公主,从梦镇招贴皇榜到掘墓盗宝,步步都在您掌握之中。”
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坠坠地摇曳在泪湖中央,越来越模糊,韵儿倔强地吸了口气,哽咽道:“命皇叔去轩国接我,父皇,您便算计好了,否则轩王如何知我是为了龙门璧?您都打定主意用我换那块石头,临了,却还要利用我!除可足浑毅,让我成替罪羊。”
一口气吐出郁积于心的苦水,韵儿泣不成声,几分力不可支地微微俯身,却带着三分希冀,微昂着头,直勾勾地凝着父亲,只等他否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