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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如当年的孙悟空。
六耳无声地呼喝着,张开大嘴,四周一切好像都变慢了起
来。他向花果山每一处地方惶恐地张望,向天空无力地伸手,却什么都拦不住。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白骨精对他淡淡的笑和慢慢 五百年前
闭上的双眼。好像仍旧在说,傻猴子,你不要离开花果山了,外面的世界,都很脏。
一如当年在水帘洞里,自己还是个小猴子,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等着被师父捡到。
洞里又黑又冷,没有阳光,也没有花草水果,只有一只猴子,磨牙咯咯发抖。
“住手!老子不干了!”
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一个自带回音的呼喝,传到六耳耳边,打破了一切的宁静。
世界,像一片玻璃一样被打破,混世魔王横空而来,身上还在不断爆着血,伸手是无边无尽的黑气,却阻断不了玲珑宝塔上的光束。
混世魔王整个身子都在抖,他咬紧了牙,猛地冲上苍穹,既然中断不了玲珑宝塔的光束,就杀了掌控玲珑宝塔的人!
刺眼的强光从高空中绽放,强光中有百万天兵,和那反抗者的怒吼。
强光即将散尽的那一刻,六耳好像悟了神通,能听世间世外的一切声音。
那是两个和尚的对话。一个人说:“你看啊,你的世界里总会有这样的人,他们不扑火,就连飞蛾也算不上了,你把人们当作飞蛾,别忘了飞蛾多了,总是能灭火的。”
另一个和尚说:“阿弥陀佛,飞蛾扑火,不过只能让火焰更高,五百年前有人大闹天宫,五百年后就有人西天取经,如果灭不了飞蛾的心,只能怪贫僧太愚鲁了。”
“啧啧,行,师父你牛,咱打个赌,我总觉着人人能得悟,明白自己做些什么,那才算得上点化吧。”
“世人皆苦,如何能懂得何为开悟,何为点化?不如当个飞蛾逍遥度日,能得自在。”
“切,那才不是自在,那是您让他们在,不是自己让自己在。这年头,谁知道自己是谁啊。”
“所以,若依你,该如何?”
“徒弟将行走三界,遇神度神,遇妖点妖,总有一日,能得见大道。”
“且不说到得那日,是否会得大道,单说金蝉子你行走三界,或许便将沉沦其间,心力交瘁,永世轮回。”
“唉,没办法,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总好过师父您把神妖人鬼都给定成蛾子吧。”
“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行行行,师父您就说这个赌打不打,我赌猴子肯定能得存自我,输了我自堕幽冥渊五百年,不见天日人烟,如何?”
“阿弥陀佛,随你,随你便是。”
轰隆一声巨响,六耳被震到地上,那两个和尚的对话也随之消散,他抬起头来,只看到地上一男一女,两具妖尸。
他听到苍穹之上兵马开拔,无能为力,只留下两行清泪,聊祭故人。
当夜,花果山焦土之外,有山水云雾涌起,遮盖这些天的金刀铁马。
六耳跪在山坡上,头顶上是点点的星辰,手边是蔓延天边的嫩芽。
夜风吹来,一切都还跟几日前一模一样。
他突然跪在地上,篝火如旧,老猴还在篝火旁。
“师父,我要出山。”
这一次,老猴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伸手指着南方,说:“南方有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当年齐天大圣在那里得道。”
六耳拜别师父,抬起头来说:“对不住了,师父,六耳这个名字我不想要了。”
老猴点点头,他问道:“你想叫什么?”六耳站起身来,握紧了拳头,望着天空,银河璀璨,九重天一重重高不可攀。
“我要叫孙悟空,我要颠倒轮回。”
深夜里,有一只猴子装了满船的香蕉瓜果,顺水向南。沧海横流,风浪不息,香蕉等瓜果都坠落入海。
猴子没有惊慌,没有害怕,孤身漂流,眼前是无尽的长夜。
这里比水帘洞更黑,比水帘洞更孤独,随时都可能船毁猴亡,猴子却反而不怕了。
他拆下一根木头,用手掰断,锋利的木刺随手落入水中,有小鱼大鱼肚破肠流。
他张开嘴,看着那仍在抽动的鱼尾巴,猛地一口咬了下去。
鲜血跟鱼腥瞬间充塞口中,猴子闭上眼,吞了那尾鱼,睁开眼睛望着漆黑夜幕。
“我是……孙悟空。”
海中不知岁月,猴子站在船首,像是劈开浪涛的刀锋,兜兜转转,被吹转向西,偌大一个界碑,上书西牛贺洲。
猴子心说,没错,这是到地儿了。
持篙试水,偶得浅水,猴子便弃了筏子,跳上岸来。只见海边有人捕鱼、打雁、淘盐,秋高气爽,人来人往。
猴子深吸口气,朗声大笑,吓得滩上众人抱头鼠窜。
捡起几件衣服,猴子跳入世间,不入城郭,不进官道,一头钻进名山大川中去。
不知过了几日,也不知翻过了几座山,猴子停在一座似曾相识的山前。那座山上树木遮荫,左右芝兰相衬,花果遍地,顺涧而望还有飞流瀑布倒悬而下。
恍如一派飞虹起,千寻雪浪飞,猴子惊愕地指着那处瀑布,说卧槽,这,这这这不就是花果山水帘洞前的瀑布吗?
走了一大圈,难道又回来了?
猴子咽了口唾沫,他不信,他瞪大了双眼,身子一窜,猛地冲进瀑布之中。
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当年他这一跃并未穿过瀑布,是早在洞中藏着的师父将他一把拉进去的。
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想,轻轻松松分水而入,落在石桥之上。
桥对岸,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崖存火迹,樽罍靠案见肴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像个人家。
猴子看得呆住,因为洞里明明还有一个老猴,正从水帘洞后的窟窿钻出去。“师父?”
猴子伸出手来一声大喊:“师父你去哪儿?”
老猴子没有回头,径直从那缝隙里走出。猴子咬牙跟上,却发现那条缝隙太窄,自己怎么也过不去。
猴子深吸口气,举起拳头咚咚砸向石壁。水帘洞里响起闷雷,有倒悬的石柱落地,狠狠插进苍苔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猴子满手鲜血,水帘洞从那条缝隙开始,裂纹蛛网般蔓延,轰然倾塌。
猴子再次跃起,蹿出水帘洞外,发现洞外是另一处他从未见过的风景。
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异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异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蒨崖苔藓生。
其间有一个佝偻的身影,斧柄烂柯,伐木丁丁。猴子一脸茫然,走到那身影旁边,拍了拍他。
“师父,我这是……又走回来啦?”
老猴子呵呵一笑,回头过来:“寻仙何用,沧海茫茫,呐喊何用,尽是风光,踏浪何用,不见沧桑,命途早定,回头无岸撞南墙,何须来此访道问凄凉?”
“什么乱七八糟的,师父你在逗我啊?”
老猴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这是在救你,可惜你不懂,以你这个智商,恐怕是难以善终了。”
猴子一摆手,说我要什么善终,我都要改名换姓叫作孙悟空了,难道不明白最后一定会被压在五指山下吗?可我想明白了,白骨精说得对,只有披着黄金战甲、脚踏五彩祥云的人,才能救她,才能做她的夫君。
“师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跟花果山这样像,我只问你,灵台方寸山,究竟在哪里?”
老猴望着猴子一眨不眨的眼睛,无力地垂下双臂。
“本来我还想劝你,说只要你愿意,你看这花果山又已经花开烂漫了,你留下来,还是猴王,咱们自在逍遥。但我看你现在五百年前是不想做一只快乐猪了,你毕竟是猴子,不会选择留下来的。所谓灵台方寸山,便是只要你灵台澄澈坚定,它就只在你方寸之间。”
“换句话说,你的心,便是神仙地。”
老猴说着话,随手一指,猴子顺着那根手指望过去,平地里突兀崛起一座山峰。
那山上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
猴子看了半晌,才想起回头给师父道谢,一转身才发现师父陡然消失在身侧。
猴子一愣,陡然再转,那远处的山峰已消失不见,眼前霍然出现一座石门。
脚下踩的,就是方才见到的那座山峰。
石门之内,是老猴子一步步站起身来,佝偻的背一步步变直,眼睛明亮如海,毛发脱落,变成了一个清俊的年轻和尚,俨然就是玄奘。
和尚带笑捻着佛珠,站在门内庭院,冲大堂开口长宣。
“菩提,该你出场了!”